一个钟头后,姜水清回来了,从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廖平问他只是随口答曰,“妈妈呢?”
“回去姥姥家了!”
“都说了?”
“嗯!”
“同意你留在方庄村了?”
“嗯!”
“你爸爸的事儿到底是咋回事儿呀?”
“你还有完没完呀,怎么这么多问题?赶紧睡吧!我妈说了,怀孕了一定要休息好,否则对婴儿发育不好!”
见到男人心里不痛快,廖平也就不再追问,不过听这意思这个婆婆还是挺关心自己身体的,所以她从心眼里还是挺高兴。她知道假以时日,一定能搞好婆媳关系,那时候有机会她一定会好好侍奉这个婆婆,让她感受到有个儿媳妇的福气。
转眼到了第三天,廖平就提醒说,“水清,几点去取照片呀?”
“人家不是说了艺术照要一个星期时间呢!”
“那先把咱们的合影取回来看看,我等不及了!”廖平过来拉住男人的肩头,摇了两摇,算是撒娇。“反正在家也没啥事儿,我还想好好认认路呢,万一哪天我自己过来也不会再迷路了。”
姜水清知道女人们对照相照片这一类的事情很看重,也就点点头,“真麻烦,本来一次可以办完的事情,非得弄成两次。”
小俩口欢天喜地去了照相馆。从家里出来,街道上今天明显人特别少,和往日明显有着不同的感觉,“廖平,算了,你看天阴的这么重,说不了会下雨的!”
“下雨怎么了?就是下砬子也得去!”廖平态度很坚决,她正在兴头上,心里想着只要婆婆这一关过了,将来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有一天如果水清真的回城了,自己就不干那个民办教师了,跟着回来当家庭主妇,那样闺女也可以在大城市接受教育,那样闺女也就是城里人了。所以,她心情无比的畅快,至于下雨那根本就不算一回事儿。“姜水清,我怎么觉得一回到城里,你怎么就变成了一个琉璃阁喯儿,好像娇气了不少呢?在老家,下着大雨在田里收庄稼,也不是没有过,就是大雪天往地里挑粪也不是没有过,那时候我也没见你说过啥呀?”因为高兴,廖平话也就多了起来。
“你没看街上这么少人,人家都怕下雨,咱也不是啥急事儿,干嘛要淋雨呢?”说归说,他们脚下的步子可是一点没有减慢。等他们到了照相馆门前的时候,就看到有人在橱窗里面忙活,已经有些路过的人围在那里看热闹,因为隔着大大玻璃看到有人在橱窗里忙活,确实是一种风景。
“他们怎么把那些艺术照都收起来呢?”廖平看了以后,问水清。
“你问我,我问谁去?”水清笑笑说。
“进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要问你去问!”
“我要是会说普通话,还真不让你去问呢!”
进了照相馆,里面居然没有像前两天过来时那样的热情,更没有亮堂的灯光,给人一种沉闷的感觉,姜水清也觉得很奇怪,还真憋不住问了一句,“同志,我们来取相片!”说着,他掏出一张纸条。
“等等,你没看我们都在忙着呢!”那里的人似乎极不耐烦。
“你们这是要更换艺术照吗?我爱人前两天在这里刚照了艺术照片,摄影师说可能放在橱窗里呢!”姜水清见到人家不愿意搭理,就没话找话说。
“这位同志,你没看艺术照都要收起来吗?就是仙女的照片恐怕也不能放上去的。”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啦?”姜水清有点纳闷,才过了两天时间,怎么一切都变了。
“我还想知道呢?上级通知,我们只有听命令!”
说到是上级通知,姜水清知道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普通老百姓怎么能知道上头是啥意思呢。所以这是一句最能让人闭嘴的回答。
等了好久,这些人才算是收拾完毕,服务员接了姜水清递过来的押金条看了,很快说,“还早呢!”顺手就把那条子扔到了柜台上。姜水清有点疑心是人家服务员看错了,马上检查,原来的确是错了,他把那张艺术照的押金单给了人家,他马上在口袋找,最后找出了那张黑白合影的纸条。递上去,这次很快,不到一分钟,一个纸袋子就扔了出来。
“给我看!”廖平抢先上去拿到纸袋子,掏出照片,眼睛一下子亮了,“还别说,大照相馆就是不一样,还真漂亮!”
“赶紧走吧,我们要关门了!”服务员从柜台后面出来。
“干嘛,大白天的要关门!”
“你们没接到通知吗,不是说再有五分钟就要收听收看重大新闻吗?赶紧走吧!”
“重大新闻?”姜水清自言自语地说。走出照相馆,他发现这一刻大街上真的静悄悄的,如果来时人少,那么现在那就是没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呢?难道又要大游行了?可是什么事儿值得动这么大的干戈?
带着这种疑问,他走在前头,看看平常开门的店面,十之八九都关了门,有些地方还能听到收音机的声音,甚至有些大一点的店面,还能从外面看到有人将黑白电视机搬到了屋子中央,一群人正在围坐在那里瞪大眼睛,看着屏幕呢。
“快点不行吗?”姜水清直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回头看看廖平落得老远,就吆喝一声。大街上,要是平常,这样说话,根本就听不到,可是今天不一样,大街上没有几个人,他这样吆喝让廖平也吃了一惊。她紧走几步,赶上来,嗔怪道,“干嘛呢,这么匆忙回去,我正在欣赏咱们的照片呢。我打算回去把这个照片放大一点,当成结婚照,挂在咱们屋里呢。可惜了,要是咱闺女也在上面,那就更好了!水清,记着,等闺女生来了,咱们还来这一家,补照一张,把这张替换掉!”
“走吧,你老是说闺女闺女的,别让咱爹听到,那样你会挨巴掌的!”
没等到他们回到家,路上就听到隐约的哀乐声,同时也从各种地方传出来同样的声音,那沉痛的播音员的声音,“我们沉痛地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缔造者,中国人民敬爱的领袖,政治家,战略家,思想家,诗人,毛泽东同志于九月九日零时十四分永远离开了我们!”虽然这些消息不连贯,可是听到哀乐,听到毛泽东的名字,姜水清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同样十分惊讶,他也如同晴天霹雳,他觉得天上开始下雨了,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还把双手放在了头顶上,做出避雨的姿势。而在他身后的廖平见到男人这个举动,心里极其好笑,这家伙是发疯了,人家播了音乐,他这是要干啥呀,跳天鹅舞吗?
姜水清的脚步越来越快,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下雨了,打雷了,天塌了,地陷了,快点回家吧!”
“等等我!”后面的廖平实在忍不住叫了一声,可是姜水清根本听不见,在他脑海里一直就觉得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舵手伟大统帅真的离开我们了?那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我们这艘航船还能继续航行吗?地球不会从此降落了吧?这是他真心的活动,他是真正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在小学作文里不知道写过多少次这样的话,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不管毛主席做了任何决策,他以及他这一代人都会毫不怀疑地去执行,就像刚才在橱窗里卸下艺术照的服务员一样,执行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姜水清首先到了家,他掏钥匙开房门的时候,见到邻居的阿姨出来,已经戴上了黑袖箍,并且满脸的泪痕,水清先打个招呼,可是看她那样低沉的情绪还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他进了屋,赶忙打开自家的收音机,似乎每个电台每个频道都在播送同一件事,那就是伟大领袖他真的离开了我们。
过了好久,廖平才回来,一进门就气呼呼地说,“姜水清,你疯了?”
“你怎么才回来?”姜水清也不明白爱人为什么发脾气。
“谁死了,让你这个样子?”
“你没听到哀乐吗?你没听到消息吗?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在了,你说我们今后靠谁呀?”姜水清满怀真挚的感情说。
“我还以为你爸爸不在了呢?”廖平叹了一口气。
姜水清没有理她,只是拿眼睛瞪了一眼,继续听他的广播。
大概这一次廖平也听到了也清楚了发生了什么大事儿,不过,她还是平静地说,“我知道了,毛主席逝世了,可是他逝世你这么悲痛干什么?难道他逝世了我们就不吃饭了吗?”
“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你们这些城里人,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疯一会儿癫一会儿的。你和他那么亲,我看你下乡也没给过你一分钱,是不是?还不是俺方庄村养活了你们?”姜水清也不管这个女人在唠叨些什么,反正他就处于一种极端的悲哀之中,他的确不知道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虽说他只是小猫耗子,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妈妈和身边妻子在乎他的存在,别的人不一定知道他是谁,可是他依然觉得天塌了,以后怎么办?
“你就继续发愣吧,我去换点面条,蒸卤面吃吧!”说着,廖平就动手取了小碗,去面缸里舀起来面粉,刚倒进小碗里,姜水清忽然过来抓住她手说,“你知道卤面怎么蒸的吗?没有菜,没有肉,吃干面条吗?”
“你干嘛?弄痛我了!”廖平本想将手移开,可是姜水清那么大劲头,她一用力,碗里的面粉撒了一地,这时候,姜水清似乎清醒了,赶紧松手,“对不起,就吃捞面条吧!”
“神经病!”廖平出去了,留下这么一句。
到了下午,还不到下班的时候,妹妹姜水红回来了,紧接着妈妈田茗也进了家门。廖平眼尖,发现她们都好像哭过一样,眼圈红红的。大概是因为悲伤,把廖平当成了玻璃人,根本不管她在与不在,只管在忙活着布置屋子。廖平很纳闷,不就是死了一个人吗,值得他们这样大惊小怪的吗?经过一番布置,让廖平心里挺害怕的,里里外外都是黑色,似乎到了晚上,阴云一片。她想出来透透气,可是看到对面的家里,左右的邻居,不约而同扎上了黑布,廖平知道在他们方庄村只有死人了,才会布在门头上扎上白布,以示悲哀,可是这城里人是怎么了,似乎家家户户都死人了一样?
她从小院里出来,来到巷子里,那里也一样,都是黑色的缎带。她看不明白,也不理解。她就在附近转来转去,似乎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种悲哀的氛围中,她想逃脱,她有些害怕,这时候,姜水清推着自行车出来,“你在外面干嘛呢?”
“我害怕,看到黑布心里不舒服,所以出来转转!”廖平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走吧,回家吧,我妈督促咱们赶紧回去呢!”
“今天吗?这么晚了,怎么走哇?”廖平听到说婆婆督促他们回去,一下子又觉得这个婆婆肯定反悔了,肯定是晚上想回来睡觉,把自己赶走。
“明天一早!你回家去,我去车站买车票!”
“不,你带着我,我也去买票!”
他们买了第二天头班车的车票,回来的路上,廖平就说,“别骑了,走走吧,我不想马上回去!”
“我妈他们晚上不在家里住!”姜水清猜想可能廖平担心妈妈回来睡觉不方便。
“不是,我是说,你们干嘛要把家里弄成那个样子?”
“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伟大的领袖去世了,你一点也不悲伤?你没看到我们家右边那个邻居,人家还是右派呢,到现在都没有摘帽,一个大学者,现在在街道上打扫卫生,就这样,人家还自动地挂了黑纱。你可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出身啊!”
“姜水清,打住!贫下中农也好,富农也好,就是地主也好,你见到在我们方庄村有什么不一样了吗?你在我们村也呆了五年了吧,你已经算是一个方庄村的人了吧?我们那里根本没有这个概念,那都是你们这些城里人闲的心慌,故意整出来的幺蛾子。我们不认这些!伟人去世,我也觉得挺可惜的。但是,《纪念张思德》不是说了,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所不同吗?伟大的人物死了,自然不是好事儿,就是算是我们家邻居死个人也都不是好事儿,可是我真想不出来为什么你们会这么痛心,又是哭,又是闹的,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听了廖平的话,姜水清知道看来这个城乡差别远不只是经济上的问题,思想上恐怕是更重要的问题。这对伟人的感情完全是自发的,无论是哪个阶级的人,他们都会崇敬伟大的人物,就是邻居家受了那样的委屈,一下就是二十年,从四十岁,如今六十了,可是听说伟人去世了,他们依然是非常悲伤,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不会只为了自己那么一点点私人的利益看问题,他们知道整个中华大地还是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想到这里,姜水清就说,“廖平,我问几个问题,你一定要认真地回答我!”
“干嘛这么严肃?”廖平笑笑说。
“严肃点儿!首先你说你们方庄村没有受到一点革命的好处,那我问你,你买的那个收音机算不算?”
廖平瞪大了眼睛,不置可否。
“还有咱爹那个自行车算不算?”
“咱们队里的手扶拖拉机算不算?”
“还有,你打算买的缝纫机算不算?”
“你不会以为这些东西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我告诉你吧,还有呢,也许你知道也许你装作不知道,东方红卫星,天上飞着呢!原子弹氢弹已经在罗布泊爆炸了,你大概没有想过,可能从来也不会想,正是有了这些武器,那些帝国主义分子才不敢来欺负我们。我敢说,只要将来十年二十年,我们肯定会有更大的进步!”
平常温文尔雅的姜水清,这一刻,廖平觉得她太不了解自己男人了。他那个脑子里原来每天都装的是这些东西,而不是那些煤黑子。她呆了半晌,才说,“水清,我说不过你,这些大道理,咱们家你懂就够了,我就是给学生上上课,挣点工分,将来把咱们闺女养大成人,你要是需要我们还可以生一大堆孩子,这些就够了!”
“朽木不可雕也!”姜水清没说出来,心里却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