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姜水清还是去了鼎州大学。过去他经常从这里路过,多少有一点好奇,但是还没有那种很崇高的敬意,可是自从恢复高考以后,大学在人们的心目中一下子成了改变人生道路的唯一途径,尤其是对于广大农村地区的孩子们,所以全国人民都开始聚焦在大学的门槛边上。而姜水清自从第一次因为政审耽误了他进入大学学习机会,他基本上就放弃了大学的学习。此后要不是廖平和廖朤进入大学读书,他差不多都会和大学这个地方脱离了任何关系。可是今天在爸爸的建议下,他再次来到这个看起来极其不起眼,但是在广大人民心目中又非常高尚的地方。
他骑了自行车,开始他以为他不是这里的学生,也不是这里的教职工,所以人家门卫可能会拦住他询问。当他距离大学门口还有几十米的时候,他就停住了,观察了半天,发现似乎从大门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不管是走路的还是骑车的,甚至偶尔还有汽车的出入,似乎都没有受到什么专门的检查。于是,他就鼓足了勇气,像其他人一样,走到门口的时候,从自行车上下来,但是一只脚依然还在车蹬子上滑行,等过了门卫,迅速再次骑上,然后就朝着小院深处冲去。
其实他来到里面,才发现这里真是挺大的,尤其是这里的树木很大,一看就知道不是一两年栽上去的。很多四五层的楼房,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看上去有点像机关的样子。正是从外面可以看到不少窗口大白天亮着白炽灯,这样才可以辨别出来哪里是教室。开始他还认真地寻找看上去像是办公楼的地方,可是走了一会儿,他索性绕着校院走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刚进来的那个大门口,他找不到任何办公楼的标志,只有下车问路,“同志,校长在哪里办公?”
“你要找哪个校长?你是哪个系的?”那个看上去有点像老师,但是也像是打扫卫生的人,就问了这么一句。
“丁校长!”
“啊,那是正校长。这样,你从这里往后走,看到一个青砖的小楼,在那里再问一下!”那人还算是热情。
姜水清走了,他心里嘀咕道,看来这个人也不知道丁校长的办公室。不过他还是按照那人的指点,到了一幢小型的蓝砖小楼,三层的,很明显和那些红砖五层楼房的格局不一样。到了门口,他放好自行车,走近门去,就被一个人拦住,“同学,你找谁?”
“丁校长!”这一次姜水清不再绕弯子。
“丁校长不在这里办公。你是他什么人?他知道你要找他吗?”
“我爸爸和他是老朋友。”
“要不,你等一下!”那人进了一个房间,不一会儿就出来,“跟我来!”
姜水清二次出来,推了自行车,跟在那个人后面,不知道他怎么拐来拐去,拐进了一个小院落里。这里看上去有点类似公园里的苗圃,各种走廊各种花木,甚至还能听到鸟叫的声音。在这里,那人停下来,对姜水清说,“看到没有,一直往前走,对面那个平方就是丁校长的办公室!”
姜水清多少有点怀疑,这里能够是一个大学校长的办公室吗?这里不是一个街心公园吗?可是他抬头看看,周围都是很高的白杨树遮挡着,外面的教学楼一点也看不到。就是附近的汽车喇叭声也都被隔离在另外一个世界。他摸索着走过去,见到一位白白胖胖,头上几乎没了头发的老者在给几只小鸡仔喂食。姜水清本想叫一声丁校长,尽管他不确定这个人是不是,可是这里就这么一个人,大概也不会弄错。这时候那个喂食的人抬起头问,“你找我?”
“对,你是丁校长吗?”姜水清需要确认一下,因为这个地方和这个人他确实跟想象中的丁校长对不上号。
“等等,让我猜猜看。你今年多大了?”那个人好奇怪,面对陌生人,他倒是很冷静。
“二十六。”姜水清没觉得有必要掩盖自己的年龄。
“嗯。你不认识我,对吧?”丁校长盯着水清看。
“应该认识吧。过去你经常到我们家来。可是那时候你还有头发呢!”姜水清这样说,可是和那个时候的丁校长根本对不上号。
“你找我什么事儿?”丁校长似乎想不起来这么个年轻人,也就不去想了。
“是我爸爸叫我来找你的!”
“这就更有意思了。那你爸肯定认识我了?”
“你和我爸爸是同事!”
“这么说,你也是咱们学校的子弟了?”丁校长再次来了兴趣,抬起头看着这个年轻人。
“不是,肯定不是。我爸不在学校工作。”
“那你爸在哪里工作?”
“应该是省政府吧!”
丁校长笑了,并且站起来,大声说,“小姜同志,我没说错吧?”
姜水清知道自己被这个丁校长认出来了,可是在他的记忆里,这个丁校长依然和他小时候记忆里的人完全对不上号。
“你终于还是来了!”丁校长好像很高兴,就叫了人出来倒茶。姜水清看到屋里面走出来两个人,一位中年妇女,一定是丁校长的夫人,另外一位姜水清不敢肯定,既像是他女儿,又像是仆人,反正她们倒了水,就回屋去了。
“来吧,我们就在这里坐着喝茶,我知道你们姜家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你刚才走过来的姿势我一看就多少有点儿面熟,跟你爸爸当年的形象差不多。可是我不敢肯定,当初我们离开的时候你还在中学,个头也没有这么高大威猛,现在都成了大人了。”一旦认了,丁校长就打开了话匣子,根本没有姜水清说话的机会。“你爸爸说了,你干的不错,他很为有这样一个儿子自豪。你说说,你到底都做了什么,让我们自以为是的姜洪大人这么自豪?”
丁校长身上还是不少知识分子的味道,说话多少带一点揶揄的意味。
“丁校长,”
“嗯,这样称呼也行,不过我更希望你叫我丁伯伯!”丁校长笑着说。
“那好,我就叫丁伯伯!”
“看来你不像你爸爸那样那么固执吗!”
“丁伯伯,我七零年下乡,一直到现在为止一直就待在我下乡的那个村子里。我跟当地队长家的女儿结了婚,可惜,前几年人家考上了大学,我们分手了。我还当了队长,因为原来的队长不幸离世了。同时我办了一个煤窑,规模不大,可是养活我们生产队里的人,特别是可以增加我们的收入,比周围村子的村民生活水平要高出不少。我不知道我爸爸是不是觉得这些就是他认为自豪的地方。”
“我觉得应该不是。你爸爸大概是是觉得你能够在大家都想尽一切办法回城的时候,你能够在乡村里待下去,大概这一点不是一般人都够做到的。按照你现在的年龄,要是能够有自己的思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将来一定能够在自己的领域内独树一帜的。”
“丁伯伯,我没想过要独树一帜,我只是想多挣些钱,让村子的社员们日子过得更好一点儿。这也就足够了!”
“全国两千万知识青年,有一半,不,三分之一,不,十分之一,就是两百万人,如果有这样的想法,并且把这种想法付诸于实践,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壮举呀?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不只是你爸爸为你的行动自豪,我也一样为你自豪。可惜了,现在太多人只想吃现成饭,就是这样,他们依然不满意,回到城里没有了房子,没有了理想的工作,似乎国家和政府就欠他们的一样。我听了这样的论调,我几乎不能忍受。自己的两只手是用来干什么的?难道只会伸手要饭吗?”
姜水清没想到今天到这里能够听到这么一番宏言阔论,并且是站在支持他的角度考虑问题的,他深受感动。“丁伯伯,我爸说了,要我找你来当个旁听生!”
“嗯,这个我知道。别打扰我,我们说到哪里了?对,用自己双手种地,养活自己。说说看,好多地方都把土地包给了个人,你们那里怎么样?”
“这是国家政策,不包也不行啊!”姜水清听到包产到户,心里就是一阵子心酸。
“国家没说不包不行啊!”丁校长有点吃惊。
“我不清楚,但是我们那地方就是强制性要求必须包产到户。也就是因为这个我没法严格执行,最后被罢免了队长,甚至我们生产队里的煤窑也被公社给没收了。”
“你说这些都是真的?乱弹琴!”丁校长有点愠怒。
“我肯定是当不了队长了,不过我们那个生产队暂时还没有分开,还在维持集体耕作。但是,我觉得恐怕坚持不了几年,早晚还是要分到各家各户去的。”
“悲哀呀,伟人说过,要因地制宜,可是老是这么一刀切,搞运动,最后吃亏的还是老百姓!决策者高高在上,肯定是感受不到任何损失的。不过,也许你爸爸是对的,回来学习一段,充充电,利用这个短暂时间,观察一下再说。说吧,你想学些啥?”
“我想学历史,可是我又不相信历史。”
“为什么?”丁校长的确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奇特。
“因为历史是人写的,特别是掌权的人写的,当然也都是为当权人树碑立传。所以历史的真相也早已被埋葬。”
“你这样说,也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但是,要相信古人,还是有一定的智慧。我个人经验,历史还是保留了不少历史的真实。你要是愿意可以多选修一些科目,不用局限于学校的系科专业。但是听课时间上不能相互矛盾。”
“我还想学习现代文学,经济学社会学之类的专业。”
“这很好。我给你一个建议,假如你时间允许,你一定要住校,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式的学生要求,这样你可以以历史系和文学系为主,然后你还有精力,可以去旁听其它你感兴趣的科目。你觉得这样如何?”
“丁伯伯,我不敢瞒你,我个人手头还有一些工作,没办法交给别人去做的。”
“你尽量挑选那些上午上课,下午自习的科目,这样下午大部分时间你可以自由支配。但是你离开学校,一定要跟辅导员打招呼,否则你就会违反学校的纪律。”
“明白!”
“那我什么时候来上课呢?”
“哈哈哈,个性还是挺急的吗?这一点像你爸爸!”说着,丁校长起身去打了电话,不一会儿有人从外面进来,领了姜水清出去,办理入学手续。
这一天起,姜水清成了鼎州大学的一名非正式大学生。从学校出来,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赶回家去,把家里的事情在一周内安排好,然后回到这里来学习。一旦开始上学,就像丁校长说的那样,他就失去了自由,出入都需要跟学校请假的。
当天下午,他就赶回了县城,他首先去了席爱芳家里,可是在那里他吃了一个闭门羹。他不知道,也就是在这个同时,席爱芳去了省城,她已经处理好了贷款的问题,在省里进一步跟进公司注册的事情。
在天黑之前,他还是赶回了公社,在这里他知道吃饭住宿都不用担心。
“姜队长,你回来了?凌乡长到处找你呢!”在餐厅,肖干事对姜水清说。
“凌乡长?”
“对,就是凌主任,改名字了,我们这里以后不叫公社了,叫乡。”
姜水清觉得叫起来别扭,不知道这叫公社和乡有什么不同呢。不过,这个不重要,反正叫什么都可以,既然有人不喜欢公社这个名字,那就改成乡吧!叫的时间长了,习惯了,也就好了。
“那凌乡长人还在吗?”姜水清觉得说乡长很别扭,多少有点像是说解放前的名字那么不舒服。
“凌主任不在这里住,明天吧,他应该过来上班的。”看来肖干事也不大清楚这个凌主任家在哪里。
吃完饭,姜水清在院子里散步,看到魏建新,他赶紧走过来,拉住姜水清的手说,“水清哥,这些天没看到你在这里上班呀!”
“啊,我回城了一趟!”
“哥,大家都在传说你爸爸是省长,这是真的吗?”魏建新压低声音,担心外人听到。
“别听他们瞎说。你爹身体咋样?”
“我爹呀,就是忙碌命。这不干队长了,说是当了大队的委员,其实也就是披了个名誉,具体事儿啥也没有。我们家那点儿地,也用不着他管,这么就三天两头身体不舒服。我回去的时候,他也问起你的情况,我只是说很好。哥,你要是回村里,有空跟我爹聊聊天,你的话,他最相信了!”
“今年收成会咋样啊?”这是姜水清最关心的事儿。
“应该不会很差吧。至少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大旱。”这样说明建新根本不关心家里的事情。
“和晓芬还打架吗?”姜水清问了一个让魏建新很难堪的事情。
“她一直住在娘家,还说要把户口迁回去,说是前队在一块儿种地好。我回去,她也不见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她。”
“你是不是当初真的动手了?”姜水清想起来晓芬胳膊上的伤痕。
“哥,这都是外人传的,我怎么会动手打老婆呢。不过,只从结了婚,我们关系真的很不好,说不了到底是因为啥,反正一直就这么膈应着。她要是老不回我们家,说不了就得离婚。”
“建新,不要动不动就说离婚,两个人能够走到一起,你们有了一个闺女,这本身就是不容易的事情。你没想想,这天底下多少人,怎么没有碰到别人呢,所以你是干部,见过世面,千万不要动离婚的念头。”
“哥,不是我想啊!”魏建新想继续解释,可是姜水清不想听,在他的理解中,他们两口子闹矛盾,责任主要在建新,可是他也不是家长,不好当着建新的面判断谁对谁错。
“还有,”最后都要回屋睡觉了,建新才说,“我嫂子说一直等着你安排工作呢!”
“嗯,我知道,这两天我回村去找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