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人与马的吃喝将会花光所有积蓄,还不一定够。而且,不要说交煦,他自己也从未离开过齐国。更何况,他无法确定那位长辈是否已返回魏国,是否还活着。要不要带望儿去呢?若是带他,琪舍得吗?若是不带,望儿定会失望至极。思虑再三,再三思虑,还是琪的一句话将他从困扰中解脱:“去吧,煦那么聪明,望儿年近舞勺,还能饿死不成?况且,不知何时又会征发劳役,这次不去,往后啊会后悔的。”农忙过后,交时用积攒多年的钱财换了一辆旧马车,他反复询问马车主人,将前方的每一座城,每一个岔路都牢记在心。
祭罢了行神,三人带着罐甗、短剑、大部分余粮以及涉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二十枚刀币,缓缓上路了。交煦回头望,她看到了涉忧郁的眼神,还有琪不安的神情。她笑了笑,抓着望儿的手拼命挥。一会儿,盼儿跳了出来,穿上了最美的襦裙,好一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过夷维,经淳于,走剧地,便到了临淄。时与煦壮着胆子去到女闾寻找。这里的繁荣是他们两个未曾想象的。闾中女子,百媚千娇,消遣之人,非富即贵。一声声放肆的欢笑,一张张妖媚的谄笑。交时摸了摸原先感到沉甸甸的刀币,一时之间放弃了打算。交煦更是不敢入内,看着那些贵族子弟的眼神,她感到无比悲凉。三人在闾外逗留了四日,交煦足足哭了四日。
继续向西,出高唐,便离了齐境。国境是个什么东西?交时一直都好奇,可到了这里才发现,什么都没有。河还是河,没有因国境而转弯,树还是树,也没有因跨越国境而歪长,生灵更不拿国境当回事,照样来来去去。国境究竟是什么?只能说是个奇怪的东西。
望儿从未见过大河,一时感叹道:“河真宽呀,对面什么也看不清。”
交时笑了笑,道:“河伯与你想得一样。”
“河伯是怎么说的?”
“他讲,‘世上没有哪条水能与河相比。我就是天下最大的水神!’这时,有人告诉他:‘你说得不对,在东面有个地方叫北海,那才真叫大呢。’河伯说,‘我不信,北海再大,能大得过河吗?’那人说,‘别说一条河,就是几条河的水流进北海,也装不满它。’河伯很固执,偏不信。那人没办法,便告诉他‘你去看看北海,就知道了。’秋天到了,连日的暴雨使大大小小的水流都注入河,使得河面更加宽阔了,隔河望去,对岸的牛马都分不清。这下,河伯更得意了,以为天下最壮观的景色都在自己这里,他在自得之余,想起了有人跟他提起的北海。河伯顺流来到了北海。放眼望去,只见汪洋一片,无边无涯。河伯感慨道,‘俗话说,只懂得些许道理就以为无人可比,这话说的就是我呀。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一直以为河是最大的呢!’”
“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一直以为安水是最宽的呢。”交望有模有样地说道。
“是啊,是啊。”
“等我回去,一定告诉沐喜。”
“你以前不是总和他打斗吗?”
“他总是欺负人,只凭着他父亲是轨长。他力气又大。所以——”
“所以你就服从他了?”
“嗯。我们都听他的。”
“你欺负过人没有?”
“没有。”“嗯——有一次,我只是在旁边看着。”
“你觉得这样做得对吗?”
“不对。但是不听他的,挨打的就是我。”
“在你心里,更喜欢沐喜,还是那个受欺负的孩子?”望儿没有回答。“我以为,真正可怜的不是那个孩子,而是沐喜。他没有朋友,没有人真心待他,他心里只有怕和顺从。而你,即便是旁观,也是做了错事。”
“我明白了。”
“你会怎样?”
“不再和他玩了。”
“其实,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遇到过同样的处境,你的大父也是这样教育我的,可是我还是希望和沐喜,我的那个沐喜一起玩,因为我们曾是最好的伙伴。我当时也有自己的想法,对你大父并不服气。不过最终我和你一样,决定要和他保持距离,渐渐地我们就疏远了。”
“后来呢,那个沐喜?”
“死了,参加的第一场战斗就死了。所以,直到现在仍有些后悔啊。可惜当时还小。”
“哦。”
过了河,交时驾车直奔邯郸。就在一年前,邯郸成了赵国新的都城。这里,耸立着互相独立的两座城,西南方是由三座小城组成的王城,东北大片地区则为大北城。王城外不仅有护城河,在南垣还有正在开挖的壕沟。交时一行到达时,大北城正在扩建,西北部为贵族、官署区,南部为平民和作坊区,两个区域由一条牛首水相隔。
相较与其他城邑,邯郸有着不小的劣势,那便是河水泛滥,土壤贫瘠。薄田人众,易民心不稳,农商并重便成了邯郸人的必由之路。这里位于枢纽,商贾不绝,这里铁矿丰富,作坊林立,这里猪、狗、鸡、羊皆备,这里鳖、蚌、鳅、鳣可见,这里酒坊成片,这里逆旅相连。
根据交渺留下的线索,交时一行从东门入,穿过居住区、集市,便到了作坊区,顺着主道一直向前,在一棵大槐树下右转,离氏作坊就在眼前。将近九十年了,又小又破的作坊,如今仍旧不起眼。作坊内,匠人正在制作一件水器。细细看去,饰卷云纹的盆壁直立,盆底伏有祥龟,盆中竖有圆柱,柱顶昂首挺立一只飞鸟,羽毛丰满,引颈长鸣。阳光下,黑色的水器透着亮,飞鸟的眼睛泛起了光,让人很容易想起一曲颂歌:“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的确,下一站便是朝歌。
交时买下一件新甗。因经验不足,原来那件的鬲已在颠簸的旅途中磕出了洞。做了买卖,便有了搭话的资格。
“这里可是离建的作坊?”
“是啊,我就是离建的后人。”匠人这一答,交时心生敬佩。
“我的先人曾在这里定制过酒器,错金银兔尊。”
“不清楚了。”
“交渺、彗,可曾听过?”
“没有。”
“嗯,太久远了。”
正在此时,一位少年窜了出来,十四五岁,大喊一声:“兄长,我去了。”说着,拿起一件纹饰精美的陶罐就往外奔。“丘,慢......”话音未落,这竖子一脚踩中交煦。“啊!哎,哎。”交煦没站稳,用力搂了一把。本就立不稳,又被人拉扯,身子后仰,脚下打滑,左手撑地,右手就没了把握,“啪”的一声,陶罐成了两半。竖子傻了眼,交煦也呆住了,四目相对,怒从心生。
“这,你得赔。”
“说什么呢!你先踩我的!”
“我根本没用力,你不拽我,罐子能碎吗?”
“是你没拿住!”
“反正你得赔!告诉你,这可是大夫家的东西,兄长忙了许多天。”
“你的错,我才不赔。”
“不赔是吧,信不信我叫来兵士,把你关起来。”
“我才不怕。”
“必须赔。”
“不赔。”
“赔。”
“呸,呸。”
交时赶忙拉住煦儿,“好家伙,哪里像个女孩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作坊很快就被路人围了一圈。那匠人怕影响名声,摆着手说道:“罢了,你们快走吧。算我倒霉。”交煦嘴里又叨咕了几句,头也不回,拉着望儿杀出了人群。交时过意不去,放下三枚刀币,跟了出去。
集市附近,望儿听到一个青年神采飞扬地讲故事,他的对面,两位长者还有一个娃娃正听得入神,故事的内容无非是他英雄般的沙场经历。其中一位长者见望儿靠近,立刻露出慈祥的笑容,掏出一颗果子,递给了他。“好大的桃子。”望儿咧起嘴傻笑,他没舍得吃,小心翼翼放到了车上。交时见状,捧了一捧路上刚摘的李子,分给了大家。每个人都很开心,那青年尤其是,他瞅了瞅交煦,讲得更起劲,也更离谱了。
沙场上也许没有英雄,但惨烈的激战,骇人的场面,是绝少不了的。不出所料,三日后出邯郸,他们见到了数十具残存的白骨,有的上面还插着箭簇,在那周围,野花开得最为鲜艳,鬲口般大的粉红色花簇争相怒放。
大阳四四一年,赵烈侯卒,其子赵章年纪尚小,便由赵烈侯的弟弟武侯掌握赵国实权。十三年后,赵武侯卒,赵人复立赵烈侯宗子赵章,是为赵敬侯。赵氏内部由此产生了矛盾。武侯之子朝认为自己是武侯长子,父死子继是理所应当,于是在次年,即大阳四五五年起兵反叛。叛乱失败并未打消他的念头,公子朝投奔魏国,与魏军联手袭击新都邯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