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一部分灵魂
达达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左手臂发呆,脑子里有一个犹豫了很久的想法。她回想起今天结璮对她出手时的情形,那么霸道的一击,却从她身体里空荡荡地穿了出去。
她记得阎罗的本相是虚无,她攻击他时伤害会反弹。
那么阎罗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他只说他用黑色曼陀罗再续了她的心脉,其他的只字未提。
达达越想越觉得不安。
她抬起头环视四周,这流光阁有华丽玩物无数,却唯独沒有锋利的东西,就连烛台都是圆润的曲线,沒有丝毫棱角。她盯着手边的玉杯,毫不犹豫地拿起來往地上一砸,一声清脆响动,玉杯摔作碎片,她随即捡起其中最锋利的一片,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想了想,然后抓起它狠狠往自己手上划去。
就如同结璮触及到她身体时的那样,玉杯碎片一碰到她的手,就如同碰到幻影,直直划在了桌上。
“你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阎罗把他一部分灵魂给了你。”身后突然传來帝释天的声音。
达达一瞬心惊,随即愤然转头看着他:“你來做什么?”
帝释天气定神闲地走进來,瞥了一眼地上那些晶莹剔透的碎片:“可惜了这上好的万年玄玉。”
“你说阎罗把他一部分灵魂给了我是什么意思?”达达疑惑。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答非所问:“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她皱眉。
“你來流光阁估计就一直呆在这里,沒有四处走动过吧。”他自顾自地起身,又看了看她,道:“这里之所以叫流光阁是有來历的,我现在就带你去看。”
达达不肯起身,不知道他又在耍什么花样。
“你这一世,或许就只此一次來到神界,若是不看,怕会终生后悔。”烛光在他的眼睛里轻悠悠地晃动,仿佛有层层涟漪从中推开。
她被他那引人伤感的话语说得动容,于是缓缓起身,跟在帝释天身后,嘴上却不依不挠:“看你又耍什么花样。”
他只是微微扬了扬嘴角,随即转身走向这流光阁的最西面。
两边翻飞的重重帷幔让她想起了梦回禁檀宫的画面,她正是亲手拨开那层层叠叠的白色帘帐,才于时光的最深处看到了婆雅。
今日这番景象,不禁让她心中怅惘千回百转。
帝释天终于停了下來,在他面前是两扇巨大的门,下一瞬他缓缓将它们推开,旷世美景霎那绽满她的眼帘。
达达惊得说不出话來。
此时太阳已经沒入了云层之下,暗紫与幽蓝交融的天幕上垂下了无数条不见具象,只是浅浅呈条状的淡金色光线,光线的末端仿佛是碎了,正缓缓向下淌着无数光尘,像是一缕缕流动的光烟,随着夜里的风水藻般柔动,就连此刻那漫天璀璨壮丽,时不时有流星划过的星海也因此而黯然失色。
她快步走向门外,才发现这里是一块空旷的石台,漆黑的地砖正倒影着天上的所有光景。
这是梦么。她已经沉浸在了这片浩瀚流光里,偏了偏头,悄然看向望着相同风光的帝释天,他是梦么,为什么有他的地方,总有那么刻骨铭心的风景。
“这些光,是天神的灵气所致,每当日落无光之时,它们会缓缓流淌在这一方天空,如微茫细雨,笼罩着流光阁的一隅。”他看着天,嘴角的笑意是难得的清闲,“所以这里就得名‘流光’。”
达达怔怔地看着天空出神,天神的领地就是世间一切美好所在,又或是美好事物的本真与根源。其余地界的美,似乎都只是从这里流走的几丝零星,或是悄然裁下的一线光影。
“你是一个特别的人。”他清亮的声音顺着温暖的夜风飘进她的耳朵里,“从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
她愣了愣。
“你有时很懦弱,害怕失去,可是在失去后,你却沒有被击垮,反而变得强韧,变得无坚不摧,鬼神难挡。”他陷入了思考,仿佛只是在对着这片夜空说话,“你有时很笨,执着于生死爱恨,竭尽你所能紧抓不放,殊不知它们终将成空;可有时候你又太聪明,那一双通透的眼睛和冷静的胸怀,可以剖析一切因缘果报,了然生死,仿佛这尘世已经被你远远抛在了身后。”
她沒有接话,可是他的话却像是在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坚固堡垒轻易地敲了开,顺着那道赫然裂痕,一块块,缓慢地剥掉它们。
“你的哀恸可以将世间的所有美好顷刻间摧毁,只剩满目狰狞。”他微微转过头看向她,扬起的嘴角,似是回忆起了漫长岁月里最好的时光:“可是你安然时候的样子,你颤巍巍地欣喜着的样子,又似乎能融化掉这世间所有的寒冷,天地之寒,万物之寒。如此极端的你,世间再也沒有第二个了。”
“别说了。”达达避开他的目光。
“就连最冷酷无情的阎罗,也愿意将灵魂交给你,让你无论置身何处,都不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话说到这里时,他的奕奕神采消退了,落寞悄悄填满他的双眼,“而我似是总给你带來伤害,在冥界时,我无法把你从孟然齐手中夺过來,因为我需要你引发夜叉与阿修罗的战争,让他们两败俱伤不可联盟。在如意城里,我也只能亲手斩断与你的一切瓜葛,试图彻底放开你让自己好过一点。”
达达看着他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帝释天在亲手将覆盖住阴谋和算计的面纱彻底揭开,就像是揭开他心里无法愈合的创伤,沒有那掌控战局的骄傲和兴奋,只是淡淡地想将他铺下的所有轨迹说与她听,却仍然逃不过哀伤和悔恨的追捕。
一个深居空旷之城的王者,此时正向她敞开他最深切的孤独。
命运的车轮在她生命里所留下的每一条深刻的辄痕,在当她看向他忧伤面庞的时候,都散了。
帝释天看着神色坦然的她,话到嘴边,却沒有说出口。
他重新看向那片流光之处,沉默了许久,道:“时机对了,我便带你去见他。”
达达怔怔地看着他恢复平静的面庞,半晌,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