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外,秋天的暮色中,南齐的兵马在城外十里地平原扎营。
陈晃由亲兵扶着,立在城墙上,他看起来比先前老迈不少,只一双鹰眸依旧炯炯有神。
放眼望去,军帐连营,竖起的大纛旗上“谢”字依稀可见,在晚风中哗啦啦作响。此时正值傍晚,炊烟袅袅,敌人在城外热火朝天造饭,他们在城内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这他娘的都叫什么事儿?
襄阳的粮食有一大半被控制在本地士族手里,陈晃不愿逼迫百姓,就让人去铺子买粮。
只是近日,随着洛阳那边的风声,源源不断的粮食被送往都城。粮价暴涨,陈晃再有钱,也挡不住商家打着囤积居奇的念头。
“将军,都城来消息说三皇子会在十日后登基,这仗咱们还打不打?”亲卫憋着怒意,都没确定陛下身死,洛阳那边居然要立新帝?冠军该答应还是不该答应?万一陛下回来,他们又该如何自处?
糊涂啊!
这是陈晃发自肺腑的叹息。眼下的状况让他想起大风的旧事。
当年可不就是因为女帝要废太子,立自己的儿子才导致新朝灭亡。
那还是太子,年迈的老将军只要一想到北梁二帝临朝的局面就头痛欲裂。
“还没有陛下的消息?”
亲兵回道:“属下打听到无涯书院的先任山长就是某先生,只是南郡被宋家围的水泄不通,咱们的人不好接触。”
他顿了顿问道:“大将军,您真不回去?三皇子那儿怕是不好交代。”毕竟洛阳那边催促数遍,让将军把兵权交给陈玮,即刻回京。
陈晃甩开亲兵的手,眼眸瞪如铜铃:“回个屁?老子只忠于陛下。陈昭那小子还没登基呢!待他日坐上一国之君的位置,老夫甘愿受罚。”
一番话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陈晃喘着粗气,眺望远方,看着层层叠叠的云霭在落日下黯然失色谷,不免心中悲凉:堂兄啊堂兄,你到底在哪里?弟弟我真快顶不住了。
上天好似听到了他的祈祷,就见一名亲卫急匆匆跑来,眼底带着急切和振奋:“报,大将军,有陛下的消息了!”
陈晃精神一振,健步上前,捏住亲兵的肩膀,急急问道:“陛下在哪里?人可还安全?快,吩咐下去,马上派人前去护驾。”
亲卫忍着肩上的痛意,难为道:“将军,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人就在城外。”
这人也是兴奋过头,没说清楚来由,让陈晃误解。
他心里一个咯噔,赶紧回头往城下探去,好在并未看到不吉利的东西,心下微微一松,随即大怒,一脚将亲兵踹倒在地:“陛下到底如何,还不快说清楚。”
书墨百无聊赖的站在城门口,以往这种事都是书砚的活计,他平日也就跟在主子身边当壁花。
清静惯了,实在无法忍受那似有若无的打探。就在他想,要不要给人洗洗眼睛时,厚重的城门从里开出一条小缝,有人从里出来。
守门兵卒显然认得他,谄媚的问好。
书墨抬眼打量,来人眼中带着审视,好一会儿,道:“大将军让你进去说话。”
书墨被两个兵卒拦下,那人笑了笑,敷衍的一拱手:“例行检查,见谅,见谅。”
“哦,那便不进去了。我只是来帮主子传口信。”书墨从袖袋摸出信函递上:“明日午时,我主子恭候陈将军大驾。”
说罢扬长而去,守门兵卒伸手预拦,突然大叫一声,哀嚎着在地上打滚。亲兵一惊,立即让人将他们抬去医治。这下没人再敢阻拦,唯有眼睁睁看人离开。
他捏了捏手里的信函,转身入城,把信交给军医,确定上面没有沾染致命毒物,才转交给陈晃。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城内的点亮灯火。信已经送到大将军手里一个多时辰,然而房内没有任何命令下达。
亲卫动了动僵硬的腿脚,换了个姿势,大着胆子探头去看,就见大将军坐在书案前,手里握着那封信,面上的表情跟一个时辰前一模一样,像是一尊雕像。
亲卫暗道不好,跟在大将军身边十年,哪里不知将军此人越是沉默,怒意越是激烈。
军医早就说过,将军切勿动怒,可这样子比当初得知陛下失踪,暴跳如雷还要来的可怕。
他在门外来回踱步,越想越急,生怕将军怒火攻心,只好去把军医请来。
眼下后汉已经撤兵,只剩北梁与南齐对峙,接连吃了两次暗亏,军中士气本萎靡,要是大将军再出事,这仗就真没法打了。
书房里进来两人,陈晃终于有了表情,他轻轻一抬眼皮,问道:“有什么事?”
军医一头雾水,扭头去看亲卫。
亲卫只能硬着头皮道:“属下见大将军没用晚食,以为您脾胃不和,就想请军医来看看。是属下擅自做主,一会儿出去领罚。只是您的身体关乎我军士气,还请将军保重。”
“士气?”陈晃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将信拽成一团:“呵,我军还有士气可言?”他一甩手,那纸团落在亲卫眼前。
亲卫见大将军没有避着自己,轻轻摊开信纸,低头一看,惊地瞪大眼睛。
“这,这是真的?”亲卫咽了口唾沫,眼底闪过戾气,如果要和谈,那他们这两年的奋战是为了什么?兄弟们的牺牲又是为了什么?
“打不了了。”陈晃疲惫的捏捏眉心,皇帝落在他人手里,还打什么?他猜想堂兄蛰伏、被困,甚至死了,却从没想过会被一小儿俘虏。
难怪,难怪手段尽出都查不出人在哪里。
天一阁的废物!
“通知下去,让各营做好战斗准备。”哪怕明确了和谈,他也要防着对方使诈。
谢运将地点放在襄阳城外的茶水铺子,店家和小二被打发走。陈晃带着亲卫赴约,就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立在一旁,侍卫不像侍卫,小二不像小二。
亲卫认出此人便是昨日送信并废了好几个兄弟眼招子的罪魁祸首。
在大将军耳边低语,陈晃扫了一眼,将视线放在眼前矜贵含笑的年轻人身上。
“陈将军来了,请坐。”谢昀起身,先是拱手一礼,然后请人坐下,对充当小二的书墨道:“上茶。我这下属有些木讷,昨日得罪了陈将军的人,还望见谅。”
陈晃握着茶碗,冷笑道:“人嘛,有些傲气难免。是他们有眼无珠,合该遇上这一劫。”
看向青年:“你就是谢恒的长子?不错不错,老夫久仰大名。”
谢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听说谢黄门中了寒毒,这是痊愈了?”
“是啊,侥幸遇上名医。”
“的确是谢黄门的运势。”
陈晃是武将,没有文官那么多弯弯绕绕,对谢昀的赞赏发自肺腑。他想,若陈昭有他的本事,哪怕背叛堂兄,他也会支持对方,为长子搏条通天大道。
心下一叹,环顾四周:“不知陛下身在何处?”既然要和谈,总要让他确认皇帝的安危。
“去请梁皇陛下。”谢昀吩咐道,继而笑着解释:“大概是久不见故人,陛下近乡情怯,睡得不太踏实。”
陈晃垂下眼眸,掩饰住眼底的晦暗,两年心血打了水漂,堂兄心里能好受才怪。还是以俘虏之身和谈,要强了一辈子,临了临了竟摔了那么个大坑。
陈晃鼻尖一酸,想到出征前长子眼底的不舍,孙儿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
他活不成了,皇帝不能有错,那这错只能归结于他这位大将军身上。
想他陈晃,出身微寒,从一届平民走到手握重权的大将军,睡过美人,品过佳肴,儿孙满堂,华富贵,该享受的都已享受过,此生无憾了。
堂兄这人虽然多疑,但对他总体而言还算不错,希望等他死后,看在往日的功绩上,能善待他的子嗣。
想通这些,人也变得坦然,在面对毫无帝王气质,跟个贫穷老农似的陛下,陈晃只觉得五味陈杂。
他一把握住堂兄的手,哽咽道:“臣来晚了,陛下,陛下受苦了。”
陈厉原还觉得颜面无存,不知该如何面对。见堂弟对他真情流露,心情这才好受一些。眼圈一红,重重的拍了拍堂弟的肩膀:“是朕自不听劝,阿牛辛苦了。”
陈牛是陈晃的乳名,乡下孩子都会取个贱名好养活。譬如陈厉就有个上不了台面的乳名叫狗子。自是知道这乳名的人,死的死病的病,除了陈晃,没人知道罢了。
陈晃终究没喊出狗子哥这名,只是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兄弟俩深情凝望,有一肚子心事想要诉说,碍于外人在侧,不能抱头痛哭一场。
等把该流露的感情发泄完,该演的戏演到入木三分,三人这才谈起正事。
陈厉想要快些回京,因此开门见山的道:“朕愿意割让荆州,只是两国交割必须有正式文书,他谢衡能拿到南齐皇帝的圣旨?”若让小皇帝知道,先一步插手,谢恒只怕守不住荆州。
“这点用不着梁皇担心。”谢昀早有预料,因此出来前带了不少空白圣旨。反正谢家与皇室早已不死不休,只是没彻底撕破脸罢了。
天高皇帝远,谢昀不管皇帝有喝想法,反正荆州只能是阿黎的。
“不知梁皇预备何时交换国书?”
“两天后吧,不说朕,就说谢司马也要预备一番。”
谢昀点头:“地点就定在襄阳城外如何?”
“好,一言为定。”
敲定时间,谢昀便起身作出恭送的姿态。这大方态度倒让陈晃微微一愣。
然而想到谢昀身边有个擅长制毒的属下,心又是一沉。
谢昀笑道:“陛下放心,等你我签署好割让文书,谢某自会双手奉上解药。”
与此同时,谢黎也到了前线军营,这次她没有大张旗鼓,而是偷偷去找舅舅,太出分头不好。特别是用田纯曦这名,次数多了难免叫人神经紧绷。她啊,得慢慢来,就跟写小说似的,下个伏笔,等将来羽翼丰满恢复身份,再揽军心就更名正言顺。
在攻下南齐前,她不想过多暴露,就连风灵卫都在吕放的敲打下,收着没露出真实本事。
见到舅舅和二兄,她便把和谈的事说了一遍。
谢恒大喜,把小棉袄夸了又夸,随后才问:“他们果然愿意割让襄阳?其中会不会有诈?”
谢黎道:“换做平时我不敢肯定,但这会儿陈厉后方失火,他比咱们更想早点搬师。”再磨磨蹭蹭,皇位都要被儿子夺了去。
“不过此人睚眦必报,我把人得罪惨了。”谢黎嘿嘿一笑,拿出账本塞给谢恒:“这些钱都给舅舅,算是我的孝心。您跟他交换文书时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如让我跟在您身边。”
她扬了扬脑袋,一副快夸奖我的表情:“舅舅还不知道我如今的本事,正好给您露两手。”
谢恒看到陈厉亲自画押的欠款数额,愉悦的哈哈大笑,拍了拍外甥女的肩膀:“好好,舅舅的就交给黎儿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