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对岸被浓烟与红火遮挡住视线的村民忽然觉得眼前一亮。
很亮的那种亮。如夏日正午的骄阳之光,骤然在漆黑如墨的子夜出现。
许多人下意识用双手捂住了自己被刺痛的眼睛。
接着,他们的双手又都下意识地移动到耳朵上面。
为了遮蔽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震耳欲聋这个词用在这里很不恰当,因为大部分人都在这声巨响后直接、永久的聋了。
更有许多人被巨响生生震毙!
过火的房屋胡窿窿地彻底倒塌下来!
平静的河流瞬间蒸腾,数不清的鱼虾随着飞溅的河水冲上高空,在碎石铺就的河岸两旁散满一地。
一个巨大的坑洞出现在说书场上,似被天空的陨石击中后留下的痕迹。
坑洞的某处有一个杏黄色布袋,上面布满尘土碎石,像一个破败的、巨大的蚕茧。
里面三个“蚕蛹”紧紧地滚在一起,大黑驴用四只蹄子抱着心扬,心扬用两只胳膊抱着小丫头。
因为杏黄旗的庇护,他们没有受伤,但是都在剧烈的震动中昏迷了过去。
另一侧邱正伏地趴卧,爆炸之时他与傀王道心几乎贴身站立,所受影响最大。
他竭尽全身道力在身边周围布下的结界在一瞬间崩塌碎裂,他的身体也被冲击波自天空生生轰落地面,整个人晕了过去。
满地傀儡、暗侍卫、三少爷的尸体尽数被冲击波轰成了齑粉,然后远远地吹得不见踪影。
只有一个人还站着。
隐皇!
傀王抢在万龙阵崩塌之前自爆,其时隐皇的遁术还在受制之中,不得施展。
所以他生生承受了万条红鱼的爆炸之威。
做为这片大陆曾经最有权势的神圣境界高手,隐皇的保命手段与法器自然不只天地遁术、杏黄旗而已。
他还有防御威能仅次于杏黄旗的八卦仙衣以及落地生根术。
所以爆炸过后,他依然站着。
不过同样很狼狈。
八卦仙衣艰难地保护了他的身体后化作片片碎屑同着隐皇的峨冠一起随风潜入夜,不见了踪影。
隐皇发髻披散,前襟被嘴角大口咳出的鲜血染红,没有了平素儒雅、稳重、高贵的形象。
他也受了很重的伤。
毕竟对手是八荒中最决绝的傀王。
好在,他赢了。傀王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他的誓言得以践行。
吐出一口血沫,隐皇想去查看下邱正的生死。
他迈迈腿,却并没有迈出去。
他忘了自己刚刚施展了落地生根术,双腿已经与整个大地连成一片。
苦笑一下,消耗太大,隐皇现在连快速收起落地生根术的道力都已经没有。
他平稳了一下气息,运用元功,道力在体内缓缓恢复。
再等一刻,他就可以收起道术,去抢救邱正还有对岸许多等着他出手相助的村民。
他现在的神识已经不足以感应到邱正的气息,所以他有些焦急,希望能再快一点聚集道力。
突然,恢复了不到一成的道力在瞬间转化成一道极为急迫的警意,传递给他虚弱的道心。
有敌袭!!!
一道阴毒、凌厉、带着蚀骨寒意的刀光在隐皇身后骤然出现,似毒蛇吐出的芯子,如流星划过的光痕。
剑意压抑、隐藏了许久,生出蛰伏百年后最亮的一抹寒光,纵然隐皇全盛状态,也不见得能够躲避开去。
刀尖精准地刺入隐皇后心,然后从他的胸前露出来。
这一刀……好深!
隐皇的身后只剩下紧贴着后背的刀柄,握在一个满头白发的盲老者手里。
二夫子!
二夫子胸口被三少爷先前刺中现在已经凝结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崩裂,暗红色的血液汩汩地流出。
他好似完全感觉不到伤痛,两手稳稳地握在刀柄上,花白的头颅向天空侧仰。
他在感知和倾听从刀柄上传来的隐皇受创的心跳的声音。
然后他舒了一口气,他感知到、也倾听到,判断出隐皇已经必死无疑。
纵然是神圣境界,心脏被刺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道理。
不是每个人都谁像他这样天生心脏异位生在右端,他感知和倾听只是想再次确认一下而已。
任务完成了!
他再次舒了一口气,长长地。
仿佛压在心头几十年的一块巨石悄然崩碎,无比畅快。
接着就是无尽的空荡和失落。
以及无尽的感伤。
他没有立即拔刀,因为那样做了,隐皇会陨落地更快。
他低低地声音问道:“千岁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若有,我来代劳如何?
毕竟是几十年的神交好友!
原来是你……
隐皇听出了二夫子的声音,却已经几乎说不出话。
果然是你……
看着胸前露出来的熟悉刀身,他百味丛生。
上古轩辕剑出世之际,炼剑炉内残存的溶质流液自行凝结,结成一柄残破古刀破炉而出,在世间杀戮无算。
世人畏之,以魔刀相称,遇之不祥。
这把刀曾饮过神龙之血,麒麟之肉,后来被赵家始祖大元真人封印于不知名处。
今天,魔刀再现世间,刺入隐皇的心脏。
不杀尽我赵家人,你不心甘吗?
你只是一把刀而已,为何也有如此深的执念?
魔刀沉默不语,安静且贪婪地吮吸着隐皇的帝王之血。
隐皇的两眼开始模糊,意识反而较先前清明了许多。
“夫子……杀我,为公……为私……?”艰难地吐出这句话,隐皇的嘴角流出更多的血来。
二夫子松开刀柄,思索着走到隐皇侧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他之前已经想过许多遍,却始终没有最好的答案。
几十年的相处,他为隐皇的魅力与人格而深深折服,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世上除了无尽的丑陋与邪恶外,还有着美好与良善。
隐皇视他为友。
他视隐皇为自己唯一的朋友。
现在他却杀了自己唯一的朋友,也杀了他心中发现的美与善。
为何?究竟是为何?
“也许,非公非私……只是,做了一名刺客的本分罢……”
二夫子一直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可是此刻他忽然发现,今天这个理由说出来,他自己也不再相信。
内心一片茫然,慌乱如野草般丛生。
但是隐皇却懂了他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
“夫子道心纯粹,何必不安?”他听出二夫子话语中的不自信,出言安慰道。
这是他留给二夫子的最后一句话,直到此时,他还在试着安慰他的内心,像对待老朋友那样。
直到此时,他依然把二夫子当做自己的朋友。
他不怨恨二夫子,反而很钦佩。
在隐皇看来,世上需要更多像二夫子这样恪守自己本分的人。
世上若能人人如此,何愁天下不平?
他蹒跚着、挣扎着,挪动到杏黄旗所在的地方。
他胸口插着魔刀,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清晰的血脚印。
用手摸了摸杏黄旗满是灰尘的旗身,杏黄旗瑟瑟抖动,蜷缩成正常大小,露出里面昏迷不醒的心扬几个。
隐皇感伤的目光扫过大黑驴丑陋的长脸,扫过小丫头熟睡般的婴儿肥,最后落在心扬干净纯真的脸上。
从刚才的对话里他知道心扬是邱正的侄儿,从年龄上他推断出心扬是邱明的儿子。
想起邱明,他心中对自己将要做的事有些儿不忍,犹豫了一下。
可是这不忍马上就被打消,因为他已经接近油尽灯枯,没有犹豫权衡的时间。
他是帝王子孙,自有帝王家的杀伐决断与当机立断的魄力。
他颤抖着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轻轻地点在心扬的额头。
一点纯正圣洁的光亮自他指端生出,流水般淌入心扬的穴府深处。
心扬依旧昏迷的脸上,额头微微皱起,似乎承受了某种痛苦。
二夫子远远地站立原地,任白发在夜风中凌乱招摇,不知其心中所想,其亦不为隐皇的行为所动。
盏茶之功,隐皇指尖的光亮渐渐弱去,终归于平静。
隐皇的身体筛糠般抖动不止,似乎他所有的气力与精血,都随着光亮消失。
他握住心扬滚烫稚嫩的手掌,眼中出现的却是皇宫内那道羸弱、落寞的瘦削身影。
杉晏,你的托付,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我将带着愧疚去见你。
好累啊……
也好想你……
一丝微光从隐皇眉心出现,萤火虫般在夜色中飞起,轻轻落到邱正的身上。
对不起邱家啊!
隐皇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代帝王,就此落幕!
……
隐皇山庄之战,就此结束。
暗侍卫全军覆没。
天下第三刺客三少爷喷血而亡。
八荒之一的傀王道心自爆身死。
太祖最后一个儿子隐皇轰然陨落。
一战之下,三位神圣境界高手陨落,魂归星海。
天机大乱!!!
星海晦暗如墨惹,遮蔽了所有的光亮!
散居于这片大陆的高手同时心生感应,都将目光与神识投入自己境界所能触及的星海,探寻和推演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
离隐皇山庄百里远的一处山路上,肩膀上包裹斜跨的郭路人凝神望着隐皇山庄方向如太阳般的光亮出现又消失,平静的脸上现出吃惊非小的嗟讶。
……
深夜的皇宫似一个巨大的黑色牢笼,年少的皇上独坐在空荡荡园林的白玉石阶上,捧着手中一只无端碎裂的玉佩默默地流泪。
……
东江边境,四五个人影立在一处高地,望着远处妖兽退兵时荡起的烟尘打量。
一个黑装大汉拍着大腿嚷道:“才见了两次仗,这般崽子怎么这么快就退兵了?大哥,咱兄弟们追上去杀个痛快如何?”
另外几个随声附和,却见自家大哥突然无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几人急忙围上,关切地问道:“大哥,你怎么了?”
那人面色苍白,额头汗珠涔然,似生了一场大病。
他用虚弱的声音说道:“速回山庄!主人,归天了!”
……
(隐皇之死后记)
许多年后,有一个说书人根据故老传说以及自己的听闻,编了一部小说每日里在茶馆酒肆传唱。
小说里有一个人物叫赵万长,被人尊为隐皇。小说中的隐皇高贵而不失亲和,儒雅更带几分睿智,侠肝义胆,德高良善,只是出场不久便被害身亡。
一日说书人又讲到隐皇被害这一章。酒肆中一个年轻人推杯站起,厉声喝问:“说书的,我听你这书已不下十遍。这赵万长诸般多的优点,怎么一出世就被人给害了?是何道理?”
说书人吃了一惊,竟是在年轻人的质问下无言以对。
嗫嚅良久,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搪塞:“这个,像隐皇这般完美的人物,哪里是世间可以容得下的?他乃是星座下凡。遇害归天,便是回归故土罢……”
原来如是。
隐皇,在说书人眼中,是璀璨星河中最亮的那颗星。
……
隐皇的故事,后边还有许多……
(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