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木轮有节奏地碾压不甚平整的青石路,心扬在晃悠悠的沉睡中醒来。
眼睛甫一睁开,明煌煌的光亮直刺入眼,连忙又紧紧闭上。
适应了好一会儿,这才敢再次慢慢睁眼。
环顾周边,见自己正置身一个车厢内,身下铺着厚厚的黄色毛毡。小丫头侧身趴在自己的腿上尤自熟睡不醒,长长的睫毛下,粉嫩的小脸被透过车厢缝隙的星星点点阳光照耀,像极了十岁生日那年彤姐姐送他的那个瓷玉娃娃。
顺手卷起一绺青丝,将柔软缠绕在指间,一颗年少的心也莫名地变得柔软。
小女孩咂咂嘴,似乎正做着此生最美好的梦,不舍得醒来。
心扬蹑手蹑脚地坐起,小心翼翼绕过小丫头,爬出车厢。
认出车辕处一身农夫打扮的二伯邱正,笑着问道:“二伯,你打算带我和小丫头去皇宫种地吗?”
话语出口,立刻觉察出不对!
去皇宫?自己怎么贸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
这话是自己所说,又好似不是自己所说。似乎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力量,潜伏在他的心底深处,支配着他说出这句话。
邱正重伤之后又赶了一夜的路,困顿萎靡,不复平日里儒雅潇洒的模样。
他听出心扬问话中的异样,也看出心扬说完这句话后内心的诧异,并不点破,只把缰绳交到侄子手中,声音暗哑道:“顺着大道一直走,路上不要停。约摸半个时辰,前面便到了阳河镇,到时叫我。”
转身钻入车厢,并不交待解释许多。
心扬哦了一声,抬头看见拉车的白马肥硕俊美的臀部,无端联想到大黑驴瘦且长的条子脸,自言自语地嘟囔道:“那头蠢驴跑哪儿去了?”
身后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小丫头自车厢内钻出,与他并排而坐,摆弄着衣角上一滴不知什么时候染上的猩红。
想起昨晚的场景,心扬心有戚戚,暗思:我与这小丫头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吧!
昨天小丫头问他从哪里来,他回了她一个好大的没趣,现在想想有点儿不好意思。
寻思着找个话题,谁知道一开口,竟是不由自主:“不用许久,我就把你送到皇宫去。你放心好了……”
话说一半,尴尬地咽了下口水,强自抑制住抽自己一顿嘴巴的冲动,心中狐疑想道:我难不成是中了魔?怎么三番五次说这些没来由的胡话?
小丫头扬起小脸,柔软的近似透明的细细绒毛在阳光下闪耀,像初春早晨微风中等待远征的蒲公英花蕊。
“我知道,你一定会把我带去皇宫的,我相信你!”
心扬看着她一脸纯净的信任目光,先是一阵“你相信我,我愿为你而死”的感动,而后突然明了,心中连声大叫:是啦是啦!这小丫头一定是个妖精,暗地里对我用了妖法!
越想越对,禁不住对身边瓷娃娃一般的小丫头又是忌恨又是害怕,两手狠命一甩缰绳,白马飞一般顺着大道向前疾奔而下。
他们走得是一条官道,时至清晨,路上行人不多却也不少。白马一路风驰电掣,引得无数过往行人侧目。
心扬出身侯府,并没有纨绔子弟的做派。在定陵城的时候驾车使船,样样都称得上精通。
耳中不时传来路人对他技艺的赞叹声,心中大是受用,余光瞟了眼一旁不知所想的小丫头,心中想道:妖精又怎样?有小爷我这纵马驰骋的本领吗?
小丫头的目光只在来往的行人与路边的风景上穿梭,时而惊异,时而迷茫。
心扬移开视线,刻意不去看她。
她的目光迷离,思索前世今生模糊的旧事。
第一次结伴同行的路,他们并没有很多话说。
约摸半个时辰,路上的行人渐渐的多起来,远远看见一座古朴的城门横立在阳光下,阳河城三个大字古朴苍劲,映入眼底。
马车的速度降了下来,心扬一跳跳下,拉着白马的辔头缓缓而行。
离城门越来越近,瞟见路边一只癞皮狗卧在杂草堆里晒太阳,暗想道:无故被这个小妖精下了降头,弄得我满嘴胡话,可得想办法冲冲晦气。
停了马车绕到癞皮狗前面,低下身子搭了个躬,笑眯眯地说道:“狗大哥,小弟我从远道来的。来贵宝地求个前程,你在这边熟门熟路,敢问声,你觉得我这次的运程如何呢?”
癞皮狗晒太阳正舒服,无端被人打搅,很不高兴地睁开老眼,懒懒地瞄了心扬一眼,把头别向另一边,闭上眼睛继续自顾自地做美梦。
心扬闹得老大没面子,心头火起,飞起一脚:“运程如何?快点说!”
老狗被踢得狗毛乱飞,一跳而起,嘴里“汪汪汪”地几声连叫,夹着尾巴跑走了。
心扬得偿所愿,立刻笑容满脸,转回到马车边,挑衅地瞥一眼小丫头,自言自语说道:“听见没有,老狗都说了,我这一次的运程可是‘旺旺旺’,旺得很呢!谁要是想害我,哼哼!”
小丫头听不懂他在嘟囔些儿什么,目光依旧迷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邱正从车厢里钻出,接过辔头对心扬道:“回去坐稳了,进城去找个地方休息休息。”
一段时间地休整,邱正脸上颓色一扫而光,恢复神采奕奕的儒雅状态。
心扬哦了一声,有很多话要问二伯,只是此刻却不得其时。跳上马车,几人随着人流缓缓入城。
阳河城是一座小城,阳河水收敛了野外的汹涌之态,平静安详地穿城而过,小城因此得名。
几百年前的变乱,神州处处起刀兵。阳河城水运码头的地位,让它经历了许多战火,也诞生过几位名噪一时的诞星境境界的城主高手。
不过斯人已逝,战火在岁月的尘埃中陨灭,只留下几座斑驳了容颜的古城墙,默默地守护着一方山水生民。
马车随人流缓缓走过低矮的城洞,并不像定陵城那般有威武的龙马骑士巡城盘查。
一座没落的边远小城而已,灵气早已被夺取殆尽,自然得不到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垂青。
入得城后,人群四散流走,稀疏了不少。马车一路向西,走上一座不甚平整的石桥。
石桥窄小,其下的水面却很是宽阔,那是绕城的阳河最大的一股支流。
春水自西向东,荡漾而行,两岸三三两两聚集着停泊的小船与舢板。
走船的人家将箱底的衣服全都晾晒在随意搭起的竹架上,女人红红的肚兜、孩子尿湿了的床单,全都在微风里惬意的地舒展身体,浓烈的咸鱼腥味也趁机在空气中恣意弥漫。
熟识的船夫船妇隔着河水吆喝着相互调笑、嬉骂,混杂着小孩子奔跑中尖利的笑声在平缓的河面上回荡。
被大人物遗忘的角落里,有小人物真正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