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朝歌城外九里铺。
蒙蒙细雨,稀稀拉拉下了几天。菜农鲍老恩趁着马灯的光亮在自家地垄边的低洼处的积水中洗去满手湿泥,胡乱在脸上划拉几下,算是净了脸。
凉凉的水扑进沟壑满脸的皮肤,残留的惺忪睡意瞬间消失。抬起头,黑沉沉的夜空中依旧星星点点地落着雨丝。
平素的鱼肚白迟迟不见出现,天阴沉沉的,似乎可以拧出水。马灯昏暗的光亮在夜色中映出范围极小的光圈,照着鲍老恩沧桑的老脸。
鲍老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重新检视了一下马车上刚刚采摘下的菜蔬已经全部装上,拍了拍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马的长脸,对身后茅屋里喊了一声:“我去城里了!”
茅屋里他的浑家含糊地应了一声,窸窣翻个身继续睡去。
“睡吧睡吧……”鲍老恩嘟囔几声,一屁股坐到马车前方,不用他吆喝,老马自然溜溜达达地迈起步子,不紧不缓地向着朝歌城的方向跑去。
九里铺,因其离朝歌城九里而得名。
鲍老恩在九里铺包下一片菜园种菜、卖菜,已经有二十余年。
二十多年来,他每天都在寅时左右出门。驾着马车,花上半个时辰时间,穿过官道两旁矮矮的村庄和成片的农田,去到九里外的朝歌城南门外,排着队伍等着城门开放。
这条路,他与他的老马一起,走了二十多年。
车上满是蔬菜,并不轻,不过路是熟路。夜色阴沉,看不清道两旁的景色。即使看得清,鲍老恩也没有兴趣去观摩看了二十多年的风景。他把两只手笼到袖子里,闭上眼睛打盹。
他很放心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马,乐得把指挥权交给它,乘机在半个时辰的路上消一消自己的瞌睡。
一路向北,路上不时遇上更多像他们一样载满货物的马车,赶车的人大都像鲍老恩一样闭着眼睛打瞌睡。
老马沉默地行进,遇见相识的马儿朋友,彼此交换下眼神或是点点头、甩甩尾巴相互致意,然后擦肩而过,继续向前。
马车越来越多,全都奔着朝歌城的方向,渐渐汇聚成一股汹涌的车流。
不知是哪个赶车人吆喝了一声,率先打破沉默。三三两两的哈欠声接连传出,赶车人睁开惺忪睡眼,彼此打着招呼,官道上渐渐热闹起来。
鲍老恩歇了一路,精神了许多,轻轻拍拍老马的后臀。老马心领神会,靠右行走进马车的行列之中。
一条官道,渐渐分出两行队伍。挑着篮、筐的人流在左,马车尽数靠右,都不舍步伐地行进。
鲍老恩看看天,东方显出蒙蒙亮光,雨依然淅淅沥沥下着。检查了下身后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菜蔬,鲍老恩暗想湿了水的新鲜蔬菜等下能多些儿斤称,也算是对自己淋了一路雨的补偿吧。
紧了紧身上的蓑衣,看看对面急匆匆行进的人流,鲍老恩想起自己刚来九里铺的那段时间。那时他还买不起马车,也是如那些人般提着竹篮,背着箩筐,用脚步丈量着乡村与都城之间的路程。
整整走了三年啊!鲍老恩有些儿感慨。
后来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先是租了城内刘善人车行的一架小驴车,后来驴车换成马车,再之后在骡马巷淘了一头瘦马,有了自己的马车。
那时候你可是够瘦的呢!鲍老恩看着老马一扭一扭的肥臀,嘴里嘟囔了一句。
似乎听到他的话语,老马顿住脚步,把尾巴高高扬起,“噗”地放了个又香又臭的屁。
“咔咔”,鲍老恩被呛得一阵咳嗽,伸手重重地拍到老马的肥臀上。
拍我马屁呢!老马风骚地扭动肥臀,扭回头看着鲍老恩得意一笑,露出整齐的一排槽牙。
“快走吧!懒驴上磨屎尿多……”鲍老恩扬扬手中的鞭子,并不舍得真得落下去。
老马昂首,像打了胜仗归来的士兵,阔步向前。
又走一程,前面队伍渐渐慢了下来,后来汇聚在一处,不动了。
南门到了。
时间尚早,城门还没有开放,前面早就排起了大串队伍。依旧是人流在左,马车在右。
鲍老恩下了马车,从后边掏出一捆干草,递到老马嘴前。
老马毫不客气,伸嘴叼住大嚼。
南天门!鲍老恩看着不远处斑驳厚重的高高城门上的大字,长长吁了一口气。
这座城门里面,就是大殇朝的都城朝歌。看着这座自己出出入入二十多年的古城楼,鲍老恩忽然生出许多感慨。
一座墙,隔出了两个世界呐!
昨天听“京城”的李麻子说,朝歌城南城跟的普通砖瓦房都卖到五十万银石一间了;靠近城中心的位置更是到了两百万银石一间;而那些毗邻太学、儒学舍的所谓“学区房”,价位更是高的离谱,而且即便买下来了,也只能拥有十年的年限。
我这一车蔬菜能卖六两银石,除却种子、肥料以及自己与浑家两个人的人工,一车也就能挣三两银石。
一天挣三两银石,一年挣一千又九十五银石,十年挣一万又九百五十银石,一百年挣十万又九千五百银石……
不吃不喝不生病,从现在起再活一百岁,才够在城里买一个厕所!
鲍老恩自嘲一下,收起思绪。
有些事情多想无益,何必自寻烦恼呢!
而且即便哪天走狗屎运,捡到一个银矿,有了足够的银石,依旧难以成为城里人。
不能满足在朝歌城连续缴纳十年税赋的年限,有钱也拿不到户部发放的户贴呐!
朝歌户贴、朝歌户贴。鲍老恩低低得咒骂几声。
队伍前面忽然一阵喧哗,有人嚷道:“开城门了!开城门了!”
众人都精神一振,全仰起头望向城门方向,有的更是站到马车上,高高地往那边眺望。
鲍老恩鄙夷地哼了一声,心想:一帮土包子!开个城门有什么好看的?还能开出花来?
“吱呀呀”声响,包钉铜门缓缓开启,一阵风自城门洞贯穿而出,送给众人一阵爽爽的寒颤。
一队城门卫鱼贯而出,分立在城门两侧,当先的小头目披着鱼鳞战甲,充当蓑衣使用,高声喝道:“左出右进!马先人后!都将户贴路引拿在手里!等下接受盘查!”
人群熙熙攘攘一阵,不时有加塞的与被加塞之间的低声争吵与咒骂,不过都没有大的冲突。鲍老恩沉默地随着人流向前移动。
这次的行进比往常慢了许多,鲍老恩看看天色渐渐放亮,唯恐耽误了宛达园送菜的时间,心中不免一阵焦急。
好容易轮到自己,鲍老恩毕恭毕敬地将自己九里铺的户贴递上,一边陪着笑脸问道:“黄大人,今天怎么查得这么仔细,又有什么达官显贵要来吗?”
黄门卫鼻子里面哼了一声,并不接话,接过鲍老恩的户贴细细验看半天,才递回给他懒懒答道:“可不是!这马上要开大朝会,各诸侯国的大人物都汇聚朝歌城,可不是要查得仔细些儿吗?对了,你送完菜速速离去,不要在城中逗留。”
“是、是、是。一定,一定。”鲍老恩将户贴小心收进怀中,轻轻抽打老马:“架!”
老马迈开小碎步,穿过宽宽的拱形青石门洞,进入朝歌城。
笔直宽阔的平整石板铺就的驰道是公家人专用的道路,不是他们这些菜农马车可以享用。鲍老恩吆喝着将老马赶到驰道下方的小道,抬头见驰道上正有一对龙马骑兵飞速地通过。龙马坚硬的蹄子与驰道的石板碰撞、分离,发出极为好听的清脆声响,哒哒哒地快速远去。
鲍老恩抽打一下表情有些不屑、不甘的老马,骂道:“你看什么看?人家是龙马,你比得了吗?你没那个命,你就是拉车的命!天天想些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老马鄙夷地哼了一声,嘴里喷出大团白气,暗想道:咱们到底是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又是谁天天抱怨自己命不好了?你说得这些话难道不是说给你自己听的?
一人一马,在虽然窄小但并不失干净的便道上随着虽然稀疏许多依旧拥挤的车流中行进。
走过红砖绿瓦的南城界牌,绕过枝叶略见凋零的罗汉松老街,拐过湿漉漉的窄窄弄堂小巷,鲍老恩依稀已经看见小巷出口对面苑达园高高的雕栏画竹的飞檐。
鲍老恩看看天色越发见亮,若是老老实实从更前面的街口绕过去,只怕赶不上苑达园交货的时间了。
马车与人潮经多个路口的稀释分流,越发松散。鲍老恩看看左右,再看看空无一人的驰道,狠狠心决定不老实一把,啪得一甩鞭子,赶着马车上了驰道,想要横穿过去。
老马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心想:横穿驰道吗?这可是违章的事呢!
不过毕竟是老江湖,横穿驰道也不是第一次,老马稳稳心神,将蹄子踏进驰道光滑整洁的青石板上。
还是这条路走着舒服嘞!老一边匆匆地踏着步子,一边心中想道。
驰道不仅平整光滑,而且很宽,不多不少正好十米。
当年负责设计与建造驰道的兵道司总管严诉大人是个严谨的人,驰道设计的初衷是要五匹龙马并驾齐驱的战车相冲而过时彼此不会干扰,所以才有十米的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