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是很短的时间。
鲍老恩的老马虽然毛色并不纯粹,但如果刻意忽略掉它身上夹杂许多原本不容忽略的灰色杂毛,勉强也可以称它一声“白马”。
可是十米的距离毕竟不能以“隙”相称,而且老马很老了,跑了一大早的远路早就气喘吁吁,生出许多惫懒之心,所以他穿越驰道走得很慢。
私用驰道虽然不是什么大罪,可是若被巡道的朝歌城官发现,多半也将马车扣留。到时候不交一笔数目可观的罚金,马车就别想要回来了。
鲍老恩心惊胆战,紧催马鞭。老马奋蹄,穿过驰道,两只前蹄踏上驰道对面的甬路路面。
鲍老恩松了口气,扬鞭催马,欲继续向前。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因为急促而响成一片的马蹄声,来势之急,脚下的驰道竟是震动开始抖颤。
鲍老恩愕然抬头,见一团金晃晃的颜色瞬间在秋晨的浓雾中出现,眨眼间便到了自己身前。
五匹包甲满身的龙马,载着一辆金碧辉煌的车辇,仿佛突然间从某个不知名的空间冒出来,出现在驰道上。
驾驭龙马的车夫看见挡在驰道中央的鲍老恩,一声暴喝,勒住套在龙马脖项内的缰绳。
五匹龙马同时止住急速行进的步伐,几声嘶鸣,前蹄全都高高扬起。坚硬的后蹄因为巨大的冲击惯性,在驰道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火花,险之又险地停在鲍老恩的马车跟前。
咫尺之遥!
鲍老恩与老马同时惊惧地看着几乎与自己贴面站立的龙马,闻着它们鼻息中喷出的灼热气息,吓得傻傻呆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一身锦衣的车夫立在车辕上,手中长鞭狠狠挥出,嘴里骂道:“没长眼的东西!竟敢私闯驰道,不要命了吗?”
他长鞭不知是什么妖兽的筋做成,柔韧无比。简单的一个抽打,立刻利刃般撕开鲍老恩并不厚重的单衣,掀起一团红色的血雾。
鲍老恩惨叫一声,从马车上滚落地面,后背上一道深深的血槽,将灰色的衣服全都染成红色。
车夫犹不解恨,啪啪又是两鞭挥出,全打在鲍老恩抱着脑袋的胳膊上,在他手臂上开了两道同样深的血槽。
鲍老恩因为痛楚,也因为恐惧,杀猪般地嚎叫起来,凄厉的声音划破寂静的早晨,穿破团团晨雾,向四周传递蔓延。
“还敢叫?”
锦衣车夫竖起眉毛,运起更大的力气挥出长鞭,嘴里骂道:“看我不打死你!”
这里是朝歌城,帝宫所在,天子脚下。他只是一个车夫,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鞭子甩出,却并没有落下。停在空中,仿佛在半空中什么地方卡住。
车夫满脸怒气,挣了几挣没能甩动,回头一看,鞭子的一端正被一个人攥在手里。
攥住鞭子的那人圆滚滚的身材,圆滚滚的肚子,配着一张圆滚滚的面孔,穿一身锈满银币的锦裳,怎么看,都像是乡下的土财主。
土财主原本的一张天生笑脸,此刻满布凝重之色,一只手攥住辫梢,脚下的肥大皮靴紧紧踏住地面,身体后仰,显见得也用了很大的气力。
锦衣车夫即惊且怒,手腕一翻将鞭子绕进手中,狠狠向后扯动。
软鞭被扯得绷成一条直线,越拽越长。
土财主身体整个向下坠,死死攥住辫梢,一点也不放松。
中秋的晨凉中,两人的额头上竟是渗出一滴滴汗珠。
鲍老恩哆嗦着被什么人扶着站起,身上的伤痛几入骨髓,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滴滴答答滚落。回头看,身后不知何时站满了人群,全都瞪大双眼,盯着看里面的热闹。
这些人都是哪里冒出来的?鲍老恩忍着疼痛想道:难怪听人说,哪里有热闹,哪里有“贤”人!比官家征召还要来得快捷、积极。
“嘣”地声响。鲍老恩吓得一哆嗦重又坐回地上,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车夫手中那根妖兽筋炼成的黑色长鞭,在他与土财主的相互拉扯中竟是突然断裂,生生被拽成两截。
土财主一个落地生根,顿住身形。他身下的驰道若是有灵性,想必此刻会长出一口气:要是被土财主的肥屁股坐上,免不了要弄一个大坑出来!
车夫收势不住,一个倒仰从车上跌下,半空一个后翻,也稳稳落在地面。
车夫勃然大怒,手持半截断鞭,冲土财主骂道:“哪里来的乡巴佬,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土财主伸手沾了沾额头的汗珠,长长喘了几口气,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冷冷地看着锦衣车夫道:“既然是闲事,我这个闲人自然管得!倒是你,当众殴打朝歌臣民,不怕朝廷律令吗?”
“律令?”车夫古铜色脸上的横肉充满戾气:“你一个乡巴佬,敢和我讲律令!你可知道我是谁?又可知道这龙马车架里面载的是谁?”
“我管你是谁?管车里是谁?我只知道,这里是帝都朝歌,天子脚下,律法严明之地。你竟敢当街殴打长者,告到大律令那里,便是你家主人只怕也吃罪不起!”
听到大律令三个字,锦衣车夫稍稍愣了一下,转眼又满脸不屑说道:“鞭打?鞭打算是轻的,我便是真打死了他,也是活该!谁让她不识好歹,私闯驰道,扰了我家主人的车架!便是大律令来了又能怎样?”
土财主冷哼一声,面向周围的人群张开双手道:“刚刚这位老人家便是违规驶入驰道,也自有训城官制他的罪,没收也好、监禁也好,自有朝廷法度。什么时候轮到一个赶车判决行私刑了?大家说是不是?”
周围的人群都是被刚才鲍老恩的几声惨叫吸引过来的早起平民,见他满是血迹,心中都起同仇敌忾的恻隐之心,乱杂杂嚷道:
“就是,就是。怎么能当众打人呢?还要不要王法了?”
“咳,什么王法?没看见五匹龙马车吗?里面一定是什么达官贵人,打你还不是白打?”
“有方正律令大人在,达官贵人又怎么样?这里可是朝歌城!有砖有瓦有王法的地方!没听说‘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吗?”
“什么‘天子犯法,与民同罪’?那都是说给人听的,你还当真了!”
……
土财主成功煽动起众人的情绪,心中得意。回身看着锦衣人道:“看到没有?民意、民意啊!你刚才说我是乡巴佬,我看你这龙马车架轮毂之上布满灰尘,你们应该是走远途来的,也并非朝歌城的人吧?咱们彼此彼此。你家主人在你们老家也许是头面人物,来到这卧虎藏龙的朝歌城,却还是要守朝歌城的规矩!这里可是帝都!”说到帝都两个字,语音特意加重。
围观众人听他这样说,心头更有了底气:原来是外乡人,竟敢跑到帝都撒野,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乱哄哄又全嚷起来:
“把他们抓起来送官!”
“哪里来的外乡人,有钱用得起龙马就了不起吗?”
“买菜的,不要怕,让他们陪你汤药钱!”
锦衣人面色铁青,他看似是一个车夫,却有着边关裨将的落星境中神通实力,若不是身后马车里的人与他家主将渊源颇深,他哪里会屈尊来这里做一个小小的车前人?
习惯了直来直去的战场冲杀,脾气自然比一般人大许多。锦衣裨将本就心疼手中被扯断的软骨鞭,又见土财主怂恿众人群嘲自己这个外乡人,心头怒火汹汹,几欲爆发,就想拔出腰刀,胡天黑地砍杀一番。
忽地想起临行前主将对自己的嘱托叮咛,强自将怒火压下心头,冷冷道:“怎么?帝都欺负外乡人,欺负到我头上了!这个菜农,私闯驰道,本就有罪在先。而且我这龙马乃是军营战马,他阻挡军马,按大商律,乃是死罪。我便是将他打杀了,律法上也说不出亏输。兀等小民,聚众喧哗拦车,也想以身试法吗?”
大商文武皆重,因为摄政武成王行伍出身的关系,武将地位犹在文官之上,律法上也颇多偏向。锦衣裨将口中所说“阻挡军车行程”,果然乃是重罪,当场打杀并不担责。
围观的人中,有胆子小的悄悄地向外移动脚步,唯恐沾惹上麻烦。
土财主眼珠狡黠地转转,突然指着龙马道:“马确实是军马,可是马头上没有军部颁发的开道军旗,想必你们此行是公车私用,狐假虎威吧?朝廷早有律令,公车私用者,罢官一级,给予大过处分。你们好大的胆子,当街伤人外更牵涉公车私用的罪名!哼哼,告到律令司那里,有你们好看!”
朝歌城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听土财主一说纷纷留意,见五匹龙马的马首上果然没有军部的开道旗,立刻都又来了精神,叫道:
“不错!明显是公车私用,不然就拿出开道旗来!”
“围住,别让他们跑了。告到律令司去,治他们的罪。”
“把龙马脖子下面的马牌记下来,跑到哪里也能查到!”
锦衣裨将面色一紧,他们此次擅自调动军马,真要被律令司究起来,还有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