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风急,雪重。
一男子晃晃悠悠地撞进了松林,脚步虚浮且凌乱,显然是喝了不少的酒。
松林外,风雪交加,早早安了家的动物们,在洞中酣眠正香;没有寻着落脚处的动物,干脆一头扎进雪地里,顾头不顾腚,一副掩耳盗铃的姿态。
而松林中,虽有雪,但无风,因此天空飘落的雪花,便轻盈了起来。华盖亭亭鹿闲寐,落雪簌簌鼠正惊。
醉酒男子进了松林后,脚步渐缓,身后留下的脚印,却是一步深过一步。
与此同时,周行道人所在的那片梅花林,天摇地动。
刚刚扶起栽种好的那十一颗梅树,在这摇晃中,有了要倒下的趋势,十来个身披梅花瓣的小童子急忙赶去,一头扎入泥土中,试图稳固住梅树的根茎。
就在醉酒男子第一步落下时,周行道人也朝地面重重地跺了一脚,小天地内这才稍稍平稳,但摇晃依旧不止,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周行道人又是一跺脚,接着匆匆赶到了松林中,见是一醉酒汉子在捣鬼,于是压着火气问道:“道友此举为何?”
醉酒汉子充耳不闻,踩下最重的第六步,这才抬头看着愤怒到极致,袖中双拳隐隐颤抖着的周行道人,笑问道:“呦,这就生啦!听说你素来与人为善,我就在这松林里踩了几脚,你咋生这么大气呢?忒小气了些吧!”
周行道人深吸一口气,面色瞬间恢复了常态,可心里却是恨不得,将眼前的醉酒汉子杀之而后快。
自他开了灵智以来,一直努力将这方小天地扎根在此,努力了数个甲子,这才让免去了小天地,如无根浮萍的飘摇状态。而醉酒汉子六步踩出,直接踩断了他那方小天地,与此地山水的联系。
数个甲子的努力,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如何能不气?但能有这手段的醉酒汉子,周行道人自知惹不起,否则弄不好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他又如何能气?
道行不高,又没强大的靠山,挨了揍就只能捏鼻子认下,更何况他还是道行不高的妖族。八境修为如同虚设,平日里全凭小心翼翼地接人待物,这才得以在此安稳修行。
醉酒汉子见周行道人忍气吞声的模样,不禁失笑道:“看来还有点养气的功夫”,转而又问道:“你可是此地的主人?”
周行道人点头应道:“我正是周行道人。不知何时得罪过道友,还请道友打开天窗说亮话。”
醉酒汉子揉了揉脸,酒意全无,说道:“在下冥府李秋山。”
周行道人听后大惊,态度急速转变,连忙躬身道:“久闻李剑仙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还请李剑仙过府一叙,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自称是冥府的李秋山,嗤笑道:“你久闻个屁”,话后又觉得此言不妥,随即说道:“马屁功夫就省了,此番前来,是与你说些要紧事。”
周行道人也不废话,引李秋山进了梅花林,就赶忙告知新收的侍女,快摆上茶酒待客。
李秋山站在山坡上望去,这方雪花与梅花终年不消的小天地,虽不过三亩之地,但自有一番气象,忍不住称赞道:“是个好地方!”
周行道人带笑谦虚了几句,伸手引路道:“略备茶酒,还望李剑仙不要嫌弃。”
入得屋内,李秋山开门见山道:“冥府上任使者大人,答应护你在此修行,因此你这小天地才没被他人抢去做了后花园,这你可还记得?”
周行道人感慨道:“当年我实力低微,全凭使者大人一的句话,以及冥府诸位在暗中的运作,我才得以幸存至今,此等大恩,哪敢轻易忘记。”
继而周行道人疑惑问道:“上任?难道说?”,见李秋山点了点头,周行道人又自言自语道:“也是,算起来也是了。人族修行虽占尽先机,但唯有在寿命一事上,我妖族天赋使然。”
李秋山喝了口茶,觉得滋味很是不错,不由咂了咂嘴。一旁垂手而立的绿衣侍女见状,赶紧上前一步将茶杯添满。李秋山点头致谢,侍女报以微笑,轻轻地应了声:“这是老爷珍藏的茶,客人喜欢便好。”
周行道人脸色阴沉,望着侍女怒道:“就你也配跟剑仙大人搭话?!”
这侍女本是周行道人养在这方小天地的一株兰草,在那群梅花小人的照料下,渐渐有了点低微的道行,近日又得了周行道人所赐的机缘,这才得以彻底开了灵智、化成人形。
初始为人,端茶递水倒是手脚利落,但她并不熟悉周行道人的脾气。此时,听闻道人责骂,顿时满脸的惶恐,也不敢再贸然说话,低头看着脚尖,双手搓着衣角,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在她看来,大家都是个人的样子,怎地就不能说话了?就算是他修为高,地位高,可我还给他添茶了呢,我替老爷说句话,这也有错?
李秋山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我道谢,她应一声实属常理。山精水怪,只要能在金丹之前化形,不管是如何成功的,都算是得了上天的厚赐,咱们也不该再以寻常物件视之。行了,还是说正事吧,我时间紧。”
站在一旁的绿衣侍女,听闻此话依旧是低着头,眼睛瞅着脚尖,但眉黛渐舒,捏着衣角的双手,稍稍松了些力气。
一直以来,周行道人守着这块如同仙家后院的宝地,人与人类修士打交道时,习惯小心了再小心,谨慎了再谨慎。
至于妖族?他倒是全然不怕的。放眼望去,五大洲的上三境妖类,有谁能像他活的这般潇洒自在?单凭这份妖兽眼中的潇洒自在,就替他省去了不少来自妖类的麻烦。
周行道人见李秋山没有寻常修士对妖类的厌恶,不由松了口气,因此也就没有再过多言语。转而立即摆出了一副,您说我听的姿态。
李秋山接着说道:“新任使者大人安排你去大荒,到了之后找一个瘸腿的老先生,他会告诉你之后做什么。我已帮你斩断了这方小天地,与此地山水的联系,以你如今的修为,想必要将其炼化带走也不难。”
周行道人恍然大悟,斟酌了片刻,开口说道:“实不相瞒,冥府之人我就见过上任使者大人,其他的人也都只是听过一二,并且不多。”
李秋山静等下文,周行道人连忙问道:“大荒那边也是咱们冥府的人吗?不知我过去前,还需不需要再准备些什么?再者,我准备在梅花林中打造一座剑阵,不知时间上可否暂缓一二?”
李秋山剑气猛地散出,直逼周行道人而去,冷笑道:“叫你挪窝就挪窝,不该问的就别问,当心死于话多。”
面对李秋山的剑气,周行道人如坠冰窖,额头冷汗直流,心里后悔不已。本以为自己也算是冥府的一份子了,由此便多问了一句,哪想到一时间得意忘形,竟招来如此横祸。
李秋山眨眼间,剑气一放一敛,信手拈来,见周行道人噤若寒蝉的模样,又接着说道:“剑阵之事,我会替你处理,你尽快动身去往大荒便是。只要事情办好了,今后即使面对书院的君子,你也能挺起腰杆来。”
这天下间,能面对书院君子,甚至是三教圣人,还能挺起腰杆的妖类,可不多。周行道人不敢奢望后者,但与书院君子平起平坐,他还是很渴望的。
李秋山又交代了一番,事毕,正要起身离去时,周行道人欲言又止。
李秋山不耐烦道:“咋滴?你他娘的,非要让我砍你一剑呐?”
周行道人飞快地摆着手,解释道:“剑仙大人别误会,别误会呐!”,随后他指了指绿衣侍女道:“我炼化这小天地之后,带她在身边多有不便。若是剑仙大人不嫌弃,不如就留在身边使唤吧,端茶递水还算利落的。”
李秋山正要拒绝,突然眼珠一转,说道:“也可以,那你拿个花盆来吧。”
周行道人听闻大喜,也不管李秋山为何要让侍女化作原形,上司吩咐,他照办便是。遂叫侍女化作一株兰草,栖身在一个精致的花盆内,这才将花盆递给了李秋山。
其实炼化这方小天地,并不影响其中活物的存在,只是将这方天地的外形,以空间之法缩小,变得可随身携带。
周行道人之所以送侍女给李秋山,除了算是人情往来,也有诸多自己的打算在里面。
单是这侍女听了二人的对话,依着周行道人的打算,事后本就留她不得。可方才李秋山又替侍女说话,这其中的意味,周行道人却摸不准,于是所幸将其送出去。
而李秋山突然改变主意,收下了这个侍女,也有他自己的想法。
李秋山看着手中精致的花盆,啧啧称奇,感叹道:“真有钱啊,连这花盆都是件法器。”
周行道人云淡风轻地说道:“剑仙大人见笑了,只是一件品秩高些的灵器而已,当不得法器。况且即将挪窝了,这些也都是身外之物,不值一提,剑仙大人喜欢就好。”
就因为这句话,周行道人目送李秋山离开后,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嘴巴,什么身外之物,什么不值一提,都他娘的扯淡。
我不过是说说客套话而已,你堂堂冥府大剑仙,怎地如此实在?
你他娘的一句,“怎么?屋里这么好的东西你都不要了?那多可惜啊”,然后就专拣好东西往自己兜里塞,剑仙的脸呢?
我耗费千年时间,花费了无数天才地宝,仙家酒酿,才养出了一只有酒虫的酒葫芦,岂会不值一提?且不说,那能使寻常酒水变仙酿的酒虫,单是那装酒的葫芦,本就是一件储物法宝了。
还有自己收藏的那些孤本书籍、字画,瓶瓶罐罐的,你一个练剑的,装什么文化人呢?
他娘的,你装的装,抱得抱,这也就算了。
临走时,看见我院内的墨竹,整个人好似憋了几年的色鬼,好不容易遇着个狐狸精似的。
那可是我花了大价钱才移来的,据说和文庙里的那丛墨竹还是近亲呢,如今才刚长成了三株,转眼就只剩一地的竹叶和竹枝了。
松林内,周行道人痛心疾首地骂着,样子有些失魂落魄。
松林外,李秋山爬上一座山头站定,从储物法宝内拿出了一柄长剑,对他来说,品秩不高,也就刚好是极品宝器而已。
这柄长剑,曾陪伴着李秋山走过了少年岁月,直到长剑再难以承受李秋山的剑气时,这才不得不被李秋山收了起来。
李秋山提着长剑,手指轻轻划过碧如春水的剑身,自言自语道:“老伙计,辛苦你一趟了”,接着手指一点,长剑飞掠而出,最终消失在了松林里。
回到梅花林的周行道人,看着眼前像是被洗劫过的院子,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一把长剑破空而至,直直地插在院子中央,继而缓缓沉了下去,满地苍翠欲滴的竹枝、竹叶,在长剑没入泥土后,跟着一起沉了下去。
原本打算收起地上竹枝、竹叶的周行道人,不惊反喜,兴奋地喊着:“嘿!不仅没亏,还赚了!”。
周行道人心念所至,一枚竹叶破土而出,其上剑气森然。
院内,十几个身披梅花的小人,一脸幽怨地看着周行道人。周行道人见他们眼神难堪,遂安慰道:“这段日子,暂且不用在地下梳理根茎,你们可先在梅树内栖身。等你们习惯了地下的剑气,再回去各忙各的。”
一众寸于高的梅花小人,领命后蹦跳着出了院子,或是躺于花瓣上酣睡,或是嬉戏于枝头间,各个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