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许云儒说出,自己并不是冥府中人的真相后,屋内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皇龙盯着许云儒,显然有些不相信,嘴巴张了几次,才不甘心地问道:“那百里家族为何说你和冥府勾结?”
许云儒道:“你看,你自己不也说了是‘勾结’。若我真的是冥府的人,他们为什么还用勾结这个词呢?”
皇龙傻了眼,当时光顾着高兴,竟然没注意到这一点。
气氛再次冷了下来。
许云儒看着皇龙脸上表情的变化,没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也没寻到一丝自己不想看到的情绪。
“那百里家族的事,到底和你有关系没?和冥府有关系没?”皇龙不死心地问道。
许云儒喝了口酒,如实回答道:“和我是有点关系,但我只是在无意间触动了一个别人设好的局而已,至于和冥府有没有关系,我到现在也不清楚。”
皇龙脸上的表情几近绝望。
过了半晌,皇龙将桌上的面皮重新覆在脸上,略带歉意地说道:“托你下水,实在抱歉了,我会尽快帮你凑足一百枚墨玉的,你放心。”
许云儒笑着提醒道:“你还欠我三枚墨玉呢。”
皇龙满是横肉的脸上,笑容很是尴尬,一口答道:“不会忘了的,我很快会凑齐,然后送你出去。”
许云儒反问道:“你既然能凑齐,那为什么自己不出去?”
皇龙喝点坛中最后一口酒,说道:“之前为了修行舍不得,也没法舍得,现在只攒钱的话,应该会很快的。我现在出场可比你拿的多,再说你也看见了,我隐藏了自己一部分修为,这钱应该还是很好挣的。”
许云儒笑了笑,重新给皇龙递去一坛酒,问道:“对了,白天的时候你怎么不担心,我会自己掏一百枚墨玉出去呢?”
皇龙肯定地答道:“我知道你不差这点钱,但我相信你不会的,你要走早就走了,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安排你上场。”
许云儒拿起酒坛与皇龙磕碰了一下,说道:“不管你现在还是在算计我与否,我都要感谢你。”
“感谢?”
许云儒道:“是的,感谢,感谢你在巷子里说的那两个字。”
皇龙摸着自己的光头,神色有些哀伤,回忆道:“‘在我’,这还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也曾想不明白,当年别人都在给自己找退路,父亲为什么还要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枉死与西凉国都城前,如今聂阳国的史书上都不会有记载吧。”
许云儒接着说道:“或许在你父亲看来,国难当头,坚守到最后一刻,这才是一位大将军应该做事,这才是他自己心中认可的选择,也是旁人的看法和言语,无法左右的选择。”
酒逢知己千杯少,说的就是这种时候。
皇龙也主动举起酒坛与许云儒磕碰了一下,以示他对自己的理解。
接着他说道:“是啊,纵使身死却不能留名青史,纵使那些叛逃贼子都骂他傻,可父亲还是坚守了自己的信念。你骂任你骂,我只求本心无愧。功过是非皆在我,不在那些史官的笔下,也不在世人很容易没有立场的眼光里。”
许云儒喝了口酒,说道:“你拉我来,有你的原因,我留下来,也是有我的打算。我确实不是冥府的人,但我也没说过,自己不认识冥府的人。”
皇龙猛地抬头,一把握住许云儒的肩头,颤声道:“真的?”
许云儒直接了当地说道:“见过李秋山。如果我能再遇见他,我会想办法让你们见一面,剩下的,就靠你自己的了。”
激动过后,皇龙又有些不知所措起来,竟然反问道:“你信得过我?”
其实这何尝不又是一句,我能信你?
“虽然你看起来心思不浅,但你没必要骗我,我也就没必要骗你”,许云儒缓缓答道。
皇龙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喝酒,脸上激动之情,久久难以平复。
“你先前说的那个通缉令是怎么会是?现在还在的吗?”
许云儒一句话,将心思早已飞远的皇龙又拉了回来。
皇龙道:“通缉令,就悬赏出来了半天,我也是碰巧看见的,半天之后被书院的人收了回去。你不用担心会被人认出来,说句实话,我要不是精通些易容术,我也猜不出那画上的人就是你。”
“猜?画的有那么烂吗?”
“确实烂,但面部表现出来的骨骼轮廓,八九不离十。”
“对了,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皇龙接着问道。
许云儒叹了口气,回答道:“送这些兽奴回家”,接着又补充道:“你不用想着帮我怎么出去,我想出去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出去。”
皇龙没有推辞,只是点点头,接着伸手在墙上抹了一把,屋内又是一阵涟漪闪过,先前布置起来的小天地随之褪去。
是夜,许云儒和皇龙都没选择休息,而是盘膝坐在床上。
许云儒赶在皇龙身前修炼,害怕暴露自己功法的秘密,因而只是盘膝入定,思考起那些纠结许久的问题。
当他听了皇龙说起书院时,他心里就产生了一个疑问:书院做的事,一定都对的吗?
以前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仔细想来,只有‘未必’二字可以回答。
不管是皇龙口中所述的,西凉国书院伙同开云宗,灭了西凉国背后的山上势力也好,还是学宫常棣击杀了玉烟,以及后续纸和张三的遭遇,都足够将这未必坐实。
想通了这些,许云儒觉得既然有仇就要报。
儒家或许就代表着公正合理,但儒家的弟子就未必如此,因而他报仇也只是针对常棣,他可以不用去管常棣在儒家的身份。
即使有人会骂他欺师灭祖,以下犯上,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难道这仇放在儒家君子身上时,就不是仇了吗?
即使陆云溪会跟他拔剑相向,他也不会再觉得可惜,因为他在做自己该做的事,在做对的事。
冥府也好,书院也罢,我许云儒从今以后,只会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只要我认为是对的,我就不会去管其他人对我的看法。
一切皆在我。
这一夜,许云儒走上了一条与自己周旋的独木桥,从此只以自己心中的那道线为标准,来衡量世间的一切。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
他认为对的事情,就真的是对的吗?他这个标准又要怎么去衡量呢?万一错了怎么办?
所幸,他目前也只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留在斗兽场,将这些受人奴役的兽奴都送回大荒去。
当然了,这个送回大荒,许云儒是用他自己的方式。
那就是,魂归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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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符洲。
山下桃花早已落尽,枝头上挂着的是即将熟透的桃子,但山上个别神仙府邸,却依旧有桃花盛开的场景。
桃符洲中部。
桃花林中,一座朴素的茅屋外,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人。
这道人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系黄丝双穗绦,自有一副神清如长江皓月,貌古似太华乔松的气度。
这样子让山下人瞧在眼里,那就是标准的神仙模样,身如松,声如钟,坐如弓,走如风,一样不差。
只是,今晚老道人又没了半点神仙风采。
为什么要说‘又’呢?你且往下看。
此时,老道人正手握一柄桃木剑,无论是手法、样子,还是气势、脸色,都像极了山下市井的帮派中,手提大砍刀找人拼命的帮派混子。
老道人站在门口,看着漆黑的夜空,怒骂道:“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三番四次打搅我闭关清修,是何居心?”
“你给我滚出来,看你爷爷我不赏你几剑!”
“小王八蛋,给老子滚出来!老子要活劈了你!”
老道人气的胡须乱颤,越骂越难听,只是漆黑的夜空中无人回应。
桃花林外,老道人的徒子徒孙们听见自家祖师爷这般放荡不羁,不但没有半点新奇感,反而忧心忡忡,因为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几个月,每隔一断时间,总会有人来打搅老道人的闭关,每次闹得动静也不大,就是恰好能让闭关的老道人走出门来。
老道人与其交过手,不分伯仲,打不过也留不下,后来干脆叫上自家的那帮徒子徒孙,一群人严阵以待。
好不容易等到歹人再来捣乱,眼看就要将人抓拿下,谁知这歹人还有同伙,众人又一次无功而返。
老道人本想着,吃了亏的歹人,再不敢来了吧,可谁曾想这人还真的又来了。
这不,刚刚闭关中断的老道人,提剑撞门而出,那歹人立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老道人无奈之下唯有破口大骂。
闭关,这还闭个锤子,什么狗屁涅盘境,反正也没个准信,晚人一步就晚人一步吧,总比走火入魔的强。
老道人一念至此,又破口大骂道:“小王八蛋,爷爷我跟你耗上了,有种你就来,咱爷俩好好较量一番,谁不敢谁是乌龟王八蛋。”
骂完,老道人又喝道:“把山门的阵法都给我关喽,放他们进来。破玩意,一点用没有,连个人都拦不住,还叫什么护山大阵,一群废物。”
山前掌管阵法的弟子,听见祖师发火,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其实,这段时间在桃符洲,各门各派骂街的祖师、长老等,数不胜数。
他们的遭遇都跟老道人一样。
每次闭关时,总有人偷偷溜进宗门内,然后对闭关之人各种骚扰,或是言语挑衅,或是出手惊吓。
每当闭关之人出来,他们又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让各派的护山大阵显得形同虚设。
一时间,桃符洲几乎所有的闭关之人,统统出关,一门心思寻找起这些罪魁祸首来。
几天后,桃符洲风声紧起来的时候,在桃符洲与赤龙洲间隔的海上,有四人结伴渡海。
四人皆是一身冥府长袍,莫千钟与乜也赫然在列。
乜也感叹道:“跟那些老家伙们玩了这么久,都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另一人笑道:“是啊,我发现这些老古董们,一旦发起火来,其实还蛮有趣的,哪还有平时一副山上老神仙的样子。”
莫千钟接话道:“哼,山上,上下,自以为天壤之别。咱们这一闹,不就都露馅了,修的个什么仙,羞先人还差不多喽,都是人,傲气个啥子嘛。”
另外三人皆被莫千钟的话逗得哈哈大笑,又一人接着说道:“我倒是希望赤龙洲的人别这样,我还想趁机宰掉一两个呢。”
乜也接话道:“赤龙洲咱们的人,先前来过一次,如今也没什么人,比如那碧螺宫的郑仪不是已经没了吗。咱还是赶紧去赤龙洲转一圈,然后再折身返回桃符洲闹一回,到那时我估计小尺八就出关了。”
莫千钟笑道:“小尺八是我们喊的,你喊可不行。”
乜也见莫千钟笑话自己和尺八,于是笑嘻嘻地说道:“莫爷爷,我看您胡子有点长了,要不我给您剪剪?”
莫千钟二话不说,提速直往前奔去,高呼道:“我先去蓬莱岛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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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洲。
一座安静祥和的古寺内,一位老和尚双目紧闭,手中念珠缓缓转动,整个房间内自有一种说不出的玄妙感觉。
突然,紧闭双目的老和尚,化作一个怒目圆睁的金刚罗汉状,手中念珠猛地朝屋外扔去。
屋外,一道青光,气势汹汹地朝古寺砸下,正好与这串念珠碰在了一起,顿时宝光大作,古寺只摇晃了几下,就安稳了下来。
老和尚走出古寺,看着青光来的方向,朗声道:“施主何不献身一见?”
远处,李秋山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不多时,李秋山提起手中竹杖,冲着远处的山峰,又是倾力一剑劈出,一阵地动山摇之后,山峰毫发无伤,只是布在山峰上的阵法早已尽数毁去。
有一枯槁老僧,撞破石门而出,四下看了一圈,认准李秋山的方向,疾奔而来。
李秋山见状,手中竹杖一挥,青光划破夜空直奔老僧而去。
老僧浑身泛起金光,硬抗了李秋山一剑,再抬眼看去,哪还有李秋山的影子。
与此同时,菩提洲另外一处,金光闪闪的佛塔上空。
一人身披冥府衣袍,冲着佛塔扔下数张符箓,而后扭头就走。
符箓与佛塔还未接触,爆炸声就响了起来,寺中僧人纷纷夺门而出,企图寻找凶手,最终也是空手而回。
短短数月间,菩提洲,柳叶洲,赤龙洲、北冥洲,皆上演着如同桃符洲一般闹剧,无数闭关之人皆被强行打断,无奈只好出关。
一时间,天下所有的上三境,均不敢轻言闭关。
涅盘境,由此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