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无根之言乍起。
弄无悯静坐知日宫主殿,闻苍文于下,疾声奏报。
“师父,现下阳俞镇人心惶惶,流言漫天。”
“因何?”
苍文一顿,匆忙旁顾一侧赤武弄琴二人,见俱默然,蹙眉卷手;苍文见状,轻叹二三,终是深纳口气,抬眉直面弄无悯,轻声缓道:“日前,闻它地或有消息,言及弄......弄老宫主携妻偶现......”
不待苍文言罢,弄无悯已是起身,单掌紧扣金扶椅,口唇微张,却未闻片语。
半晌,弄无悯陡地抬手,自知失态,手掌稍开,反于半空顿住,微颤不止。
“方才言及,阳俞镇流言四起。”弄无悯沉声,负手而后,轻咳一声,接道:“可是其于肩山地界为人所查?”
苍文见状,缓缓颔首,稍顿,再道:“弟子初闻,便遣数十宫人往阳俞四围,微服查探。”
“可有所获?”
“尚未得报。”
弄无悯一时失神,徐徐落座,面上难见一丝悲喜,然其眼底,心事早露:陨星入海,流彗绝息;黯暗怫郁,不得生气。
苍文三人皆是了然,弄琴躬身轻道:“不过凡夫之言,其怎识得宫主双亲!”
弄无悯眉目未开,惨然笑道:“自为其所欲。”
赤武同弄琴对视一面,仍有不解。
“恐其现身,自报家门。若非如此,怎得吾遍寻不得其踪?”
弄无悯一言方落,殿上诸人不由扼腕。
苍文倾身顿首,低声轻道:“师父,此事蹊跷,弄......其为愚城黑手,屠妖灭灵;未为师父追击擒拿,消声数日。怎得此次大作声势,唯恐世人不知?”
“其可是欲同宫主正面为敌?”弄琴闻声,不由惊惧。
赤武却感胸前一热,抬声应道:”邪不胜正,吾知日宫岂惧一战!“
苍文轻叹数声,踱步近了赤武,眉语再三,方止其说话。
“血肉至亲,尔怎解师父苦处!“
赤武闻苍文附耳低语,这方明了,一时悔恼至极,反是无言。
三人一番计较,弄无悯却是不发一言。半晌,其终是开目启唇,沉声缓语,掷地金声。
“盈虚衰杀,观天应命。“
话分两头。
散酒障,养默宫。
顾冶敲风二尊对坐,神色殊恨。
“可是弄兄?”
敲风似是失神,待顾冶抬声轻唤,这方抬眉,雨泪不止。
“吾不过一问,何需如此?”顾冶见状,立时上前,扶了敲风肩头,接道:“千年悄无声息,现下终有眉目,岂非善事?”
敲风抽咽两回,终是启唇相应:“闻宫人有报,秋裁亦在其侧。”稍顿,接道:“可需知会悯儿?”
顾冶微一摇首,攒眉应道:“此讯你我尚得,悯儿岂会不闻?千岁昭昭,日夜惺惺,岂有坐视之理?“
“现下你我该当如何?”
顾冶沉吟片刻,启唇未应,反是径自喃喃:“那物件,可是到了得见天日之时?”
此时,肩山左右,愚城知日宫相交一线。
暗处一洞,别有乾坤。
初时逼仄,幽径狭长,翼翼而入,忽见清旷。
其内二人:一男着锦袍,金光耀目,正中阳鸦绣案,神气活现;其发未束,仅将额前长发箍于头顶,使得却是根香檀双头鸟木簪;两腿盘曲,阖目打坐。其侧,一美妇人端坐青矶石上,身着藏蓝四合如意云龙锦缎,外披荼色披风,头顶望仙髻,美目顾盼,半晌,贝齿稍开,柔声唤道:“夫君。”
男子应声而动,启睑侧目,珠华流转,眉寸稍紧,便得摆雷之骏气。
“何事?”
“吾等为何停留在此?悯儿他......“
男子连连摆手,长叹一声,方道:“此地绝无六耳。莫要如此唤他,亦莫要如此唤我。“
妇人抬手,掩口娇笑,少倾,待止了笑意,方扶了扶髻上珠玉,轻道:“弄老宫主这般说话,倒是生分。“
此超然雄杰,正是弄觞。
“若是这般,弄老宫主须得如何称呼妾身?”
弄觞笑亦未笑,又再阖了眼目,默然打坐。
“罢了罢了,你我在此,究竟为何?”
“府邸在左,妖城在右。自当择一吉日,往愚城屠个昏天暗地;后为那不孝逆子俘获,斩吾于眼下。这方一了百了,万事俱休。”弄觞扯一苦笑,细瞧那妇人半晌,不觉沾巾,沉声缓道:“皮囊速坏。孽子谓吾如何?”
妇人闻声,不由嫣然,细细抚弄额间轻黄,稍顿,缓将小指移至唇角,摩挲一刻,方道:“若是如此,洒泪谓何?“
弄觞摇首不止,深纳口气,急以阳力将眼角湿润蒸腾而去,笑道:“卷帘观鹤,焚香摹帖,登阁把酒,落雪烹茶。其中真味,尔岂咂得?镜眉浅画,樱口淡脂,吾心往已,坠而不知。“
妇人闻声,稍转了眉眼,目睫低落,沉吟半晌,喃喃道:“妾之容,绝非殊色。然冥冥天意,却是这般似了伊去,如此,见妾,其心当有微澜。“
弄觞见状,原不欲多言,然见那妇人笑靥,终是不忍,轻咳一声,缓道:“其心其意,劝尔莫要揣度。”
“老宫主何意?”妇人不由紧了目睑,疾道。
“荃蹄之心徒寄。”
妇人初时未通,少倾,这方明了,露一冷笑,哼道:“其力通天,妾甘陷股掌;只是弄老宫主于公于私,却亦沦落此境,悲呼哀哉!”
“此劫始于吾处,自当终于吾处。吾未以此自苦。”
妇人闻听,更显不屑,正欲反嘴,陡闻弄觞低道:”孽子到了。“
话音未落,弄无悯已是现身洞内,灰袍金冠,见弄觞盘坐一角,不由上前,深施一揖,恭道:“劳父屈驾,悯儿告罪。”
弄觞见状,不喜不怒,身不动而轻道:“起身说话。”
弄无悯应声免礼,稍抬两手,一正金冠,后便立身一侧,眼风细细打量弄觞上下,少倾,勾唇笑道:”久未见父着此宫服,当下得观,雄光倒电,未有少减。“
“宫主何需客套。”弄觞沉声缓道。
“悯儿多谢父亲提点。”弄无悯更见闲适,稍顿,接道:“若非此言,倒是忘了吾方是知日之主。”
“汝母身在何处?”
弄无悯见弄觞面上陡紧,知其迫切,徐徐侧目,单指朝那青矶石上妇人一点:“父亲糊涂,母亲在此。”
弄觞唇角微颤,缓吐口气,摇首轻道:“逆子当知吾意。”
弄无悯却不多应,美目轻抬,神飞入鬓。
妇人见状,急急起身,朝弄无悯施揖请安,稍顿,柔声道:”宫主!“
弄无悯负手,踱步向内,背对妇人,轻道:“即便当下仅吾一家在此,娘亲亦当以知日宫旧主之妻、知日宫现主之母自尊自重!”
妇人面上一红,咬唇喏喏。
“孽子,吾妻何处?”
“事成之日,重聚之时。”
弄觞冷哼一声,应道:”何谓事成?吾为子斩于座下,正为邪困于昏冥,若此,如何得见吾妻?“
“天上泉下,娘亲自当相随。”
弄觞闻声,立时振身而起,启齿裂眦:“尔曾应我,保其平安!”
“父亲莫恼,母亲安然。”弄无悯下颌轻抬,阖了眼目,叹道:“悯儿应允,父亲灭神之际,必当吐露娘亲所在,权作悯儿至孝,了父牵挂。”
弄觞手拳弥紧,颤声缓道:“当年......当年若不从吾妻之命,不睬妇人之仁,早该......”
“早该将悯儿灭于襁褓。”
弄无悯不待弄觞言罢,已是轻声接道:“父亲说笑了。今时今日,千岁已过。悯儿幼时若非得无悲形影不离,以作障翳,恐早丧命汝手。”
稍顿,弄无悯抬眉,反是笑道:“天道循环。如今尔这天命所归,反倒沦为丧家野犬,功法半祛,恶名远播,实是令悯儿扼腕。“言罢,已是吃吃笑起。
弄觞攒眉未歇,恨恨半晌,终是轻声询道:”悲儿......可尚在宫内?“
“自当奉为上宾,好生招待。”
“若失悲儿正气,逆子魔性,怎得掩蔽?”弄觞轻笑不止。
“劝君莫作它想。”弄无悯眉头陡抬,缓拂拂罩衣袍尾,接道:“世人皆知弄无悯,无人得闻弄无悲;至于父亲至交,莫不以悯儿为正道典范,莫不欣然匡佐。言及此处,倒需再谢父亲当年一时踌躇,未将双生之事布告天下。“
言罢,负手而出,其声尤冷:“悯儿告辞。”
弄觞闻听,仰面而叹:“魔道机伪,正道无存!”一言即落,涕泪泗流。一旁妇人唯痴痴瞧着洞口,半晌,闻弄觞气若游丝,其声几不可辨:“未灭私欲,当食恶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