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迎亲的马车,一前一后驶出了柳东镇。
在路上,莫老太爷不断盘算着如何用最有效的话语打动这位葛老太太,他还偿试着从张铁嘴那里学了一些江湖黑话。
最开始,张铁嘴对莫老太爷的这点心思不太在意。
“你是娶亲,又不是靠窑儿。再说,这黑话得在窝子里学个一年半载的,这一短会儿,你能学成啥样。”
“那万一葛老太跟我说,我又听不懂咋办?”莫老太爷表达了自己的担心。
“你是生子,又是办正事,她不会说,偶尔露两句,也一定都是熟嗑儿。地面上的草垛子——好捡。”
在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后,张铁嘴又接着说道:
“其实这磨盘山一带,都是土匪窝儿,这行话都成了百姓的词儿,你听不懂,没人挑你。像我这说书的,这一带叫明连子,但“说书的”这个词儿,大家也懂。你一个大夫,刚到一个地方,初来乍到,若满嘴黑话,必定会惹人嫌疑,再把你当探子抓了。”
张铁嘴停顿了一下,见莫老太爷低着头不吱声,便又接着说:
“其时,这黑话也分等级。普通行话,大家都知晓,但个别的,到哪窝儿说哪窝儿话,说白了就是自己个定的暗语。不知你们大山里用不用这个?”
张铁嘴表现得很奇怪,他一边劝解莫老太爷不用急着学黑话,一边却从嘴里嘣出当地“百姓的词儿”。
莫老太爷想了想。按照张铁嘴所说的“到哪窝儿说哪窝儿话”,莫家还真有类似的做法。这些做法只在老君营使用,有时天黑认不谁人,便喊上两句。这是太祖留下规矩。这种话是保密的。如果说得不对,还真麻烦。如此一想,这黑话还真不能乱学乱说,万一哪句出了岔子,自己可能真出不了烽火寨。
“不过呢,你若想学,倒是可以试试,学不学得来,那就看你的记性了。”
莫老太爷想放弃,没想到张铁嘴却又要教他。
“我先说几个数字你听听:
一是平头,二空工;
三是横川,四侧目;
五是缺丑,六断大;
七是皂底,八分头;
九是缺丸,十田心。”
张铁嘴说的比较快,莫老太爷不得不重新确认了一下,然后小声的咕了一遍。
“你说的这是黑话?这不就是破闷儿吗。”莫老太爷略显怀疑地说道。
“对呀,就是破闷儿。简单吧?”
“不简单!若如此,这土匪都得认字呀?”
莫老太爷的怀疑自有他的依据。他的依据就是他在大山里的经历。大山里的人并不认可读书认字,一个百十来户的村子,能有十几个人认字就不错了。可这山外的土匪若都认字,那岂不是证明,认字让人都学坏了。
“跟着说,就完了,认什么字啊!”张铁嘴对莫老太爷的反应很不屑。
“至少最先当土匪的有认字的吧。”莫老太爷反驳道。
莫老太爷的心里也在嘲笑自己的多虑,可他不想这么快就认输。毕竟到烽火寨还有一大段距离。
“这倒对。”张铁嘴点头同意。
“这要认字就懂道理呀。”莫老太爷得寸进尺。
“不认字就学不懂道理?”张铁嘴也来了精神。
“这倒对。”莫老太爷发现自己想的有点过头了。只是这土匪认字就和自己当初的理解不一样。
“我再跟你说说姓氏,我说闷儿,你猜闷儿。”见莫老太爷服了软,张铁嘴决定改变一下教徒弟的法子。
“烧干锅——”张铁嘴先挑了个百姓家中常见的事情。
“那是胡哇。”果然,莫老太爷脱口而出。
“云山雾——”
“云山雾……罩,赵?”这个黑话的结构又惊到了莫老太爷。
“如果有人问你,什么蔓儿,便是问你姓氏。你就回答烧干锅蔓儿,云山雾蔓儿。千斤蔓儿,横水蔓儿。”
张铁嘴似乎并不在意莫老太爷惊异的神情。他现在心里很得意,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这个教人的法子很奏效。
“千斤,横水,那是何姓?”
“你怎么一时糊涂,一时明白。千斤——沉(陈)呢,横水——锅(郭)呀。”
“横水——锅(郭)?”不知为何,莫老太爷脑中想到了两句诗。他不禁感叹了一句。
“看来这土匪中第一个姓郭的是个饱读诗书的人呢。”
哦,张铁嘴对莫老太爷的这种猜测产生了兴趣。
“依莫兄所见,我们张家第一个当土匪的是干什么的?”
“张家,什么蔓儿?”
“跟头蔓儿。”
哦——莫老太爷装模作样地思索起来。
“掌管二十八宿的天王中,有一位张天王,可能是你的祖先。”
哈哈,张铁嘴大笑起来。
“没想到莫大夫还懂星相。这么说,神仙中也有土匪?只不知这张天王与这‘跟头蔓儿’有何关联?”
“此星宿本处南方,若与艮位之星连线,越于中,其为艮位之足,然艮位之首黑道见。”
啊!?莫老太爷的话把张铁嘴吓到了。
“天上也有黑道?”
“月行黄道之北,谓之黑道。”
莫老太爷没明白张铁嘴为何会如此表情,只是自己突然间想到了这个星相,便说了出来。
“天上还有黄道?”
“赤道之扩,黄道也。”
“赤黄黑,莫非这世间红黄黑之道是由天地所生。”
啊?莫老太爷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一时妄形,竟差点泄了天机。
“我是想说,你们张家的第一个土匪不仅是土匪,还是土匪的祖师爷?”
为了找个收场,莫老太爷只能又加了一句:
“哈,我是跟张兄开玩笑。你们张家第一个当土匪的一定是个懂星相的术士。”
“——不知这姓莫的,什么蔓儿?”
“哦,没听说。”张铁嘴恢复了正常的神情,“不过,你将来若当了土匪,以你的才学编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有何才学,读书人的才学不都是从百姓中提取的吗,百姓不用,读书人由何生之。”
莫老太爷觉得张铁嘴在有意报复他。
“——这数字,姓氏倒是有些趣味,不知其它的还有何说道?”
莫老太爷尽量放缓了自己的语气。
“要说这黑话其实就是地方土语,比如,邪乎,撩次,嘎牙子,洋喇子,五饥六瘦……也不知这葛老太是不是本地人。要是的话,你们之间就不存在黑话了。”
莫老太爷一直张着嘴听着,张铁嘴稍一停顿,他便急问道:“你是说这旗人也有做土匪的?”
“旗人?旗人怎么了,世道不好,还不许人做土匪?”
张铁嘴看了一眼莫老太爷,接着说道:
“不过这葛老太不能算土匪,她只是个妇道人家,你也没必要按江湖规矩拜见。”
“若以江湖规矩拜见用什么黑话?”
张铁嘴越躲,莫老太爷越觉的有趣。
“那就复杂了,通常倒是有句现成的。”
“张兄请赐教。”
“西北玄天一朵云,……”
“哦,这也是黑话?”
“这是见面的起子,下面的话因人而异,我就不说了。不过,以你目前的情况,你还是想想用别的法子见那位葛老太吧。”
张铁嘴面露难色。
“那就按官家的礼仪,如何?”
莫老太爷也不想深究了,他随便说了个想法。因为心里没底,所以说话的语调像是在自言自语。
“也没听说烽火寨出过什么当官的。”张铁嘴还是不太赞同。
“哦,如果那样,就按常规的百姓之礼吧。”莫老太爷嘴上那么说。可心里还是没有底。要说这百姓之礼,山里和山外也是有区别的。
“我想你也不必太在乎这些。只要态度恭敬。这妇道人家也不会挑这挑那。”
张铁嘴看出了莫老太爷的担心,便在一旁宽慰道。
莫老太爷默认了张铁嘴的说法,他心中盘算,自己毕竟也是读过书的人,自然要体现一下读书人的风范。他开始回忆自己最近一段时间所读的书籍。这些书籍都是他托张大夫从省城带回的。这些书本应在山里就该读的,却没想到自己年过四十又当了一把学生。不过亡羊补牢,未为迟也,看来这最近读的几本书倒能用上。莫老太爷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他觉得自己应该能胜任这个“新姑爷”的角色。
通往烽火寨的路还算顺畅,赶上到了没有人家的路面,车把式就把鞭子一甩,让马儿疯跑一阵。即便这样,过了晌午,莫老太爷才看到烽火寨的牌楼。
可以说,莫老太爷经过一路的合计揣磨,对自己的这次拜访已成竹在胸,可一见到传说中的葛老太太,他还是懵了。
单从个人感觉上来说,莫老太爷认为,这位葛老太不是一位老太太。他现在承认了张大夫的话,这位葛老太不是一般人。单从她把腰间十把飞刀关在几丈远的柱子上这一举动,就让莫老太爷想起了修三娘。
“早听说烽火寨有一位巾国英雄,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
张铁嘴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笑容可掬地颂扬着主人。
老太太不怒自威,她让手下人为客人备座敬茶后,便用眼睛盯着莫老太爷看。
莫老太爷内心格外紧张。这让葛老太很是中意。
“你就是兰儿选的新姑爷?”葛老太笑咪咪地说道,这种语气和表情让莫老太爷放松下来。他也正视了一下这位葛老太。
看面目,这位葛老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身材却比自己矫健不少。她身穿黑缎子紧身衣,衣襟裤角皆镶红边,胸襟儿处还斜绣了一排金线莲花。
“你是看病的大夫?这兰儿挺知道我的心意,我们烽火寨就缺个大夫。你过来,以后烽火寨的人有个什么大病小灾就不愁了。”
莫老太爷看了一眼张铁嘴,他发现话茬不对。他是来提亲的,可看情况,这老太要留人。
“啊,是这样,这位莫老弟,本和兰儿姑娘有婚约,可眼下日子快到了,这兰儿姑娘却上了磨盘山。想必是你老挑了理,也是做晚辈的想的不够周全,这次是来赔礼的。”
张铁嘴明白了莫老太爷的意思,便张口说明了来访的原因。
“哈哈,你这个晚辈,那个晚辈的,倒显得我很老了。什么晚辈长辈的,我不在乎这个。不过,这个事儿我知道的晚点,让你们担心了。我已经派人去接兰儿了。我看日子不错,你人也来了,这喜事就在我这办。不瞒你说,自从我入了葛家的门,虽然名义上有三个儿子,可没一个着调的,整天打打杀杀,也没有女人肯嫁过来,可我老婆子也想隔代人呐。如今正好有了这孝顺的干女儿,你们就住在我这儿。我可让人给兰儿看过相,她可是多子之身。等拜了堂,多生几个男呀的女呀的,我老太太膝下也热闹热闹。”
这位葛老太倒是个爽快人。
“这是莫家的事儿,怎么能让你老破费呐!”
张铁嘴一直笑哈哈地不说话,莫老太爷情急之下,却蹦出了一句。这句话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嗬,没想到我这个新姑爷还挺尿性!什么莫家,张家,李家的。这个事就得在这办。不过你放心,将来你们生的第一个孩子肯定让他姓莫。再说,保不准一次生两三个。我听说修家也没个长子,怎么也得留个后。我们葛家,我也不指望那三个败家子儿,他们也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干脆也给葛家留个后吧。”
什么!莫老太爷可真是开了眼界了。他在听书的时候倒是了解一些江湖上的东西。江湖人讲义气,在很多方面都是大气的,可也没有这么大气的。自己和兰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先把孩子给分了。可自己现在已没有退路了。
按葛老太的说法,接兰儿的人一定会在晚饭之前赶回来。她派人带莫老太爷在烽火寨里转了转。
这烽火寨倒不大,全村最多也超不过五十户人家。这里地处柳河县的边界,向东,进入柳河县的官道从寨子的南侧通过,道路两侧是起伏的山包,烽火寨就在一处山包下的平坦地带。山包的另一侧就是静静流淌的柳河。莫老太爷内心比较烦,所以他草草地了了几眼寨子内的几处埸景,便率先登上了小山包。
这柳河流到这里的气势变大了,可能是由于沿途又汇集了几条小河流的缘故。两侧河床的加大,让人有一种眼界上的宽阔。莫老太爷的心情好受了一些。
从目前的状况看,自己可能又着了别人的道儿。难怪张大夫让他穿挂的那么整齐,原来到这就是要办喜事的。莫老太爷心中有种苦涩的味道,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今天真的和兰儿拜了堂,自己是该高兴呐,还是忧伤。按理应该高兴。可自己怎么高兴不起来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内心是愿意,他想兰儿也是愿意的。而且自己还应该感谢促成这件事的人,如果没有这些外在的因素,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接受兰儿,即便内心很喜欢。
这可能就是为了给后人做个样子吧。莫老太爷苦笑了一下,应该说是立德。
霞光映衬着河水发出一道道彩光,让莫老太爷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景致还不错吧,”不知何时,张铁嘴出现在他的身后。
“不知是好事多磨,还是命运多舛,你还得闯一回磨盘山。”
张铁嘴悠悠地说出了话中的原由。……
接兰儿的人的确在晚饭时分回到了烽火寨,不过兰儿没有来。
“大当家的说,这江湖险恶,让你老别轻易就上了人家的当。”
“什么,这个不着调的东西,倒教训起我来了。那他什么意思?”
葛老太对没有接回兰儿这个结果似乎早有预料,所以她显得很镇定。
“大当家说,他也就这么一个妹妹,要嫁人也得在他的眼皮底下进行。”
“说白了,就是他也想看看新郎倌呗?”
“好像还不是这个意思。大当家的意思是说,这个新郎倌可能是假的。”
“真的,假的,问一下兰儿不就知道了。”
“问了。可兰儿姑娘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所以大当家才留个心眼儿。”“难道他连我都不信了吗?”
“他当然信你,不过他怕你给人骗了。”
“那他想咋地?”这种重复的话来回轱辘一遍后,葛老太生气了。
就在这时,张铁嘴走进了大厅。
“老夫人你息怒,我想这大当家也是在江湖上被人算计怕了。要不,我带着莫兄上趟山,当面认认亲,也不算坏事。”
……
张铁嘴不愧是个说书的,就连说个原由都那么惟妙惟肖。
莫老太爷并没有责怪张铁嘴自作主张。其实从内心来说,他还巴不得离开烽火寨。所以当听了张铁嘴的决定,莫老太爷的心不知为什么反倒平静了。
这么说,又是自己多想了,这事并非张大夫与人有意串通,看来自己有点自做多情了。莫老太爷心中自责道。
其实自己本是要救兰儿回去,这新郎也是假的,只是没想到这葛老太是个热心人,差点儿把事情弄砸。葛老把这么一拦,反倒成全了这个计策。只要不和兰儿成亲,别说是磨盘山,就算是阎王殿,自己也想去闯一回。
一股豪情从心底升腾,连莫老太爷自己都怀疑,现在的自己还是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