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太爷计算过,每隔半月,烽火寨就会给磨盘山送东西,包括粮食,药品,蔬菜,灯油。但不一定由小磨盘送。这么估算,小磨盘下次来,大约在一个月以后。自己也许可以在这段时间做点什么,比如,趁夜深人静,到北峰和中峰交汇处的山道上溜哒溜哒,或许可以找到某条路,上山的也行,下山的也行。
莫老太爷的住处被安排在一个小山窝里,是一处土木混搭成的住所,里面的设施也是现拼凑的。总体来说,还算肃静。
山窝的三面是高坡,坡上长满了杂树,坡顶布满了一排排的木屋,那是山寨的兵勇们休息的地方。平常夜晚,小木屋内总是灯火通明,喝酒打牌是兵勇们家常事。相对来说,白天会觉得安静些。
因为要看星相,这阵子莫老太爷和兰儿总是晚上出去,白天倒出去少了。
这几天,兰儿心情不好,莫老太爷也没法劝。所以他尽量减少了一个人出去的时间。
山窝的唯一出口处总会有人把守,只要莫老太爷出去,就会有人尾随。不过,最近莫老太爷注意到,尾随的人似乎懈了,有几次就没有尾随。尾随不尾随原本对莫老太爷没有太多的防碍。所以在此之前,莫老太爷没有花心思去琢磨这件事。现在,莫老太爷有事要做,他希望自己一个人走走。因此他不得不认真思索一下,尾随之人是怎么想的。
大凡人做事都是有规律可循的。只有知道人想什么,才能对症下药。
莫老太爷来到了出口处,发现有两个兵勇在坐着喝酒。气候已然进入寒冬,磨盘山一带已下过了几场雪。夜晚相比白天还要冷。莫老太爷心中不免对两个兵勇产生怜悯。不过,一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莫老太爷又觉得他们可恨。
莫老太爷假装没看见他们。他想,如果他们尾随了,自己再与他们相谈。如果不尾随,正好遂了自己的心情。
意外发生了。两个兵勇见莫老太爷出来,他们站了起来,并拦住了莫老太爷。
他们竟然不放自己出去!这可是让莫老太爷没想到的。
“莫大夫,这么冷的天,你还是回去陪媳妇吧。”
莫老太爷心中有气,不过因为心里已有了盘算。莫老太爷没发火。
“我本来也不想出来,是这样,你们天天在这陪我,我媳妇儿都不好意思了,他让我出来陪你们喝酒。”莫老太爷面带微笑地说。
两个兵勇诧异地对看了一眼。
“莫大夫,我们也是为你好,你要再陪不好你媳妇儿,再过一阵子,你想陪都陪不上了。”
莫老太爷心中一凛,他听出了话外之意。只是对于这个“话外之意”,莫老太爷一点也不惊慌。他反倒觉得,这两个兵勇是真的为他好。莫老太爷索性坐到了他们的座位上。
“你们不知道,我这媳妇儿害羞,每当我要陪她,她就说外边有人。我想这是托词,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从小娇养惯了,住不了这小窝棚。人要是感到委屈,自然就不愿意,我也不能用强啊。”
“莫大夫真是个读书人,这要换了土匪,还管那些!”
莫老太爷心中一怔。他觉得这话说得有毛病。哪有毛病呢?对,听说话人的意思,好像自己不是土匪。莫老太爷想起了自己上山时听到的那次对话。当时守在上面的人说话的意思好像也不承认自己是土匪。只是五哥把话岔过去了。这磨盘山的人不是土匪,会是什么?
唉,不管他们是什么,自己的头还是要掉的,因为这是约定,自己既同意了这个约定,就应信守。
不过,这两个人看说话办事,还真与自己理解的土匪有差别。不如试试他们,看看他们究竟是哪一路的人。
可怎么试呢?
“其实我这个人与你们土匪还是很有缘的,你们听说过修罗岩吧,前段时间我还去那给他们看过病。”
莫老太爷的计策果然奏效了。两个兵勇面露惊异。
“修罗岩?你去过,你见到那的人啦?他们是干什么的?”一个年轻点的兵勇问道。
莫老太爷猜测,他可能就是那个“十六哥”。
“他们也是土匪呀。”
“土匪?他们是哪个山头的?怎么去了修罗岩?”
莫老太爷的心中宽慰起来,看来自己当初的判断是对的,没人把修罗岩的人当鬼子。
“你们土匪不是抢了哪个山头就是哪个山头的吗?”莫老太爷顾做诧异地说。
“那怎么能成?土匪都是有根底的。就算你出去单干,也不能脱了根底。”
“根底是啥?”
“就是他们说的行话呀,每个山头有每个山头的说法。”
“可他们也没跟我说行话呀。”
“他就是个看病的,谁会难为他。”另一个兵勇说话了。
哦,“十六哥”不吱声了。
“你们磨盘山的行话怎么说?”莫老太爷见二人有了松动,便想趁热打铁。
“莫大夫,我们的行话都是在紧要的时候用,平时没事说行话,那不就漏水了吗。”
“哦,我就是想学学,闲得无聊。”
“莫大夫,我要是你,娶这么个媳妇,整天都不出屋,还有闲功夫学这破玩意儿。”
“这怎么是破玩意儿,这里面可带着学问呢。”莫老太爷决定主动进攻。
“就拿我上山时,听你们说的为例,你们这土匪里就有当大夫的。”
两个兵勇一愣,问道:“你听的哪句?”
“没病,看得哪门子脉。”
“啊,它呀!这是我们烽火寨一带通用的行话,没什么特别。我们这儿大大小小十几个山头都用这话。估计得有个一二百年了。据说确实是个大夫编的。”
“哦,这么说,我如果在别处听到这句话,是不是就证明你们和说话之人是一伙的。”
莫老太爷是想探听一下这烽火寨和老君营是不是有什么瓜葛。因为莫老太爷在书中经常听到,大凡书中的英雄侠士陷入类似于自己的绝境,一定会遇到与他相关的故人,据说,这叫无巧不成书。莫老太爷也妄想自己有这样的运气。
两位兵勇面露难色。
“比如修罗岩。”莫老太爷没提老君营,而是把它换成了修罗岩。
“修罗岩也用这个?不可能啊!他们没有根底呀。”
“没有根底又怎样?”
“那就是假土匪。”
“假土匪?这么说,你们的行话跟他们一样,你们也是假土匪。”莫老太爷故意耍了个脑筋。
啊?两位兵勇一愣,忙解释道:“不是,我们是真土匪。修罗岩是假土匪,就是说,他们冒充我们。”
“土匪还有冒充的?”
“当然有,要不,为什么大当家带人去修罗岩,他们不敢露面。当然大当家也没白去,至少把兰儿姑娘带回来了。”
莫老太爷心中一动。
自打上了磨盘山,莫老太爷一直没有问兰儿,她是如何被掳上山的。现在可以断定,兰儿那天跟踪了自己。她看没看到鬼子倒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跟踪自己?兰儿是什么人?难道她也是探子?
唉,自己马上就要被砍头了,还计较这些事儿干啥。
莫老太爷觉得无趣。
看来想要探听磨盘山和老君营有什么关系是不可能了。说书和现实毕竟有差距,看来自己是个苦命人,运气自然无法与那些英雄侠士相比。那就现实点吧,想法劝他们别跟着我。只是这话不能直接说,那就用话点醒他们,如果这招不行,自己今晚就没有机会了。
“那‘西北玄天一朵云’,你们可知何意?”
“莫大夫,你还真会……说……呀。不过这是闯山头用的门子,能有啥意思。”
“这里边的学问可大了。”
见两个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莫老太爷心中有了几分把握。
“西北玄天一朵云就是说,打天地之初,就有一朵云彩是土匪的。”
“啥?土匪住云彩里,那不成了神仙。”
“不是神仙,”莫老太爷故意不屑地否定道,“神仙住在另一朵云彩里。”
“你是说,土匪和神仙都住在云彩里?”
“还有其他不同的人,住不同的云彩。”
“莫大夫,你在逗我们弟兄吧。照你这么说,为啥人和土匪跑到地上来了。”
“土匪不也是人吗。”另一个人发现同伙被莫老太爷绕蒙了。
“对呀,土匪就是人呢,也就是说,人来到了地上,神仙没来到地上。为啥?”
“其实神仙也是人的一种,只是后来,人和土匪来到了地上,便传下来了,神仙不愿意下来,就绝种了。”
“绝种了?为什么呀?”
“因为女人呗,神仙由人所化,人来到地上后,男人就喜欢上了女人,有了男女之情,人就不化仙了,神仙就绝种了。”
“我明白了,这叫宁可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两个兵勇听出莫老太爷在开玩笑。
“莫大夫你别陪我们了,赶紧陪媳妇,多生几个人出来。免得以后人也绝种了。”
“这不是问题,只是你们二位……没有……媳妇。”
“行了,莫大夫,我们明白了,我们撤了,你好好陪媳妇吧。”
两个兵勇拿起酒壶离开了莫老太爷,向山上走去。
高处木屋里放射出点点火光,兵勇们是不会安安稳稳的休息的,隐约中会传来嘶吼声。
山中本就寂寞,在牌桌,酒桌上发泄一下,也理所应当。莫老太爷心中慨叹道。
看着两个人消失在夜幕中,莫老太爷松了口气,他也摸索着走出小山窝。前面是石阶,向下转个弯,就是一块平地,接下来是向上的石阶路。
莫老太爷的运气真不错,就在这块平地处,他没有碰见类似于十六哥的兵勇。想必也是被十六哥劝走了。
莫老太爷又顺着石阶路向上走了一段,就到了北峰与中峰的交汇处。从此处分出的岔路很多,有去兵勇住处的小路,有下山的路,还有莫老太爷来时的路。其中还有一条路,莫老太爷白天见过,可他没有走。第一,他不想让监视他的人注意到他的意图;第二,他用眼光瞄了一下这条路的远处,应是通往中峰的路,可目光触及的终点却是一个极陡的坡地,上面长满了荆棘松柏。想攀援是不可能的。
莫老太爷沿着这条道走了下去,他顺利地到达了那个极陡的坡地下面,那里竟是一片开阔地。莫老太爷借着月光四下望了望,他终于明白了兵勇们来此的目的,他们是来这练功的。
开阔地上的积雪是被人清理过的。莫老太爷站在场地中央,四下观望。
这块场地其实是一块向外伸出的大岩石,圆圆的场地,暴露了这块岩石向外延伸的形状。
除了来时的那条小路,场地的三面都是深壑,也就是说,要想攀爬中峰的陡坡,得先跃过前面的三丈宽的沟壑。这种山体结构远看就像连在一起,到了近处,你才会看到它的端倪。
莫老太爷绝望了,刚才心中那一点的欣喜与激动已荡然无存。
看来这里的确没有去中峰的路。
失望归失望,莫老太爷还是感到了少有的轻松,至少现在没有了跟踪,至少自己很自由。
莫老太爷看看这块圆圆的场地,忽然觉得它有点像天地运行图,也就是山外的太极八卦图,只是周边少了些符号。
符号,前段时间,自己已经拆解出了耀星堂的那二十八个神符。只是耀星堂的神符代表节气,着水庵的神符代表脉相。虽然节气也对人体脉相有影响,可毕竟它只是影响,不是正宗脉相。这么说,自己拆的不对,那二十八个偶数符对应着水庵的神符才对。可着水庵的神符说到底只有一个,只是因为与耀星堂的神符相应,才用节气定出脉名。为了确定自己的想法,莫老太爷仔细回忆了一下,耀星堂第一幅卷轴是角字座,节气为惊蛰。
惊蛰之日桃始华,
乌鸦反哺叫春光,
吃梨不忘犁地紧,
莫忘惊雷震醒虫。
为子进一步确认,莫老太爷念出了当时见到的歌谣。
没错,耀星堂的事自己记得牢,这第二幅是寒露,也有歌谣为证。
鸿雁齐飞已离家,
孩童无忌露脚丫,
菊花开遍迷人眼,
不是气暖是气寒。
这第三幅是霜降,这个倒是与寒露相接。接下来是处署、秋分……
莫老太爷把耀星堂卷轴上的节气顺序又默数了一遍。
着水庵的脉法歌谣自己没记全,只记得当时先看到的是春之脉相。
蹶阴失位三焦胜,
脾主肝虚顺以从,
心无旁鹜由来久,
肺潜经络助其生。
当时只是念了一遍,便记住了。也许有错误,但已不重要了。
春之脉并非出现在着水庵第一个卷轴上。着水庵第一个卷轴上出现的脉相是惊蛰之脉,这与耀星堂的节气是相应的。
三焦妄动祸及心,
胃入肝出反正经,
肺弃皮毛皲裂见,
心怜泣血掩狂奔。
没错,这的确与耀星堂第一幅是对应的。春之脉卷轴也应与代表春季的室字座卷轴相应。再就是最后一幅立夏之脉,这个脉相,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
心血流经胞子中,
肝火上涌怒易行,
立夏本应阳气见,
女主体内胎儿生。
耀星堂卷轴最后一个节气就是立夏。
两处卷轴的顺序从节气而定,应是一样的。只是这节气的排法……
莫老太爷心中又有了新的疑问。
这节气的排法为何不按春夏秋冬排列,而是次第凌乱?自己在神址时想过这个问题,看来现在还是想不明白。难道卷轴的这个排法还有其它密秘?暂不想它,先解决眼前的。
其时眼前也没什么问题。星宿对上了,脉法对上了。不对,偶数符对脉法不是问题。只是用它拆解星宿有些牵强。
那奇数符如何呢?
对呀,莫老太爷拍了一下头。自己本已算出山外六十四符对山内六十四符,怎么给忘了。刨去八女跳舞之符。耀星堂二十八符就对山外二十八奇数符啊。
莫老太爷振臂狂呼。声音之响,让周边松柏上的积雪飘落下来。
有此发现,此生何憾!莫老太爷内心激荡。
奇数符与偶数符本来就是一对,一升一降,一正一颠。也就是说,对应偶数符的奇数符才是真正的二十八宿的拆解。
莫老太爷急不可耐地想在纸上进行拆解。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在野外。
啊,刚才自己就是因为这个圆圆的场地才想到了符号,现在自己为何不填上这些符号。
莫老太爷找来了一根树枝,开始在不同方向上画出不同的符号。
不对,自己是要拆解神符,只画八个符号做什么。突然,莫老太爷的大脑中闪现出了罗盘的样子。
罗盘的正面是指针,周边一圈是耀星堂的二十八个神符。背面却是一圈一圈的符号。其中着水庵的水波纹的符号就分布在罗盘的四周,当时自己以为是水波纹,其实它是神符的第二十九符,有深有浅,有断有连。只不过由于罗盘的久远,使这些痕迹不易展现,只不知其它圈上的符号是什么。……如果罗盘在这儿就好了。
罗盘是岳家转给莫家的,那么它最初应属于罗盘大仙。罗盘大仙一定根据这一圈圈的符号悟出了什么。
莫老太爷看着地上的符号,心中突然又有了想法,如果在外侧再画上八个符号,只要让外圈的符号或内圈的符号转起来……。对,罗盘就应是转的,只不过这么多年没有人去转。如果转起来,这符号的组合就是六十四个,天上二十八宿,地下二十八脉,共五十六个,再加上那八个神女的舞姿。
莫老太爷的大脑飞速地运转起来。
也就是说,耀星堂的二十八个神符可以拆解成山外的符号来表示,比如井字座对应的是困字符,代表冬季,而春季在颐字符上,是室字座,夏季在丰字符上,对应的是星字座……。
莫老太爷边想边画,他完全陶醉在自己发明的这种娱乐中,根本没有注意,一道光束从天而降,他身边的景物开始旋转,直到地面的白雪变成了绿草红花,莫老太爷才惊异地抬起头。
莫老太爷看到了通往中峰的路,和小磨盘的故事中所讲的一模一样。
啊?莫老太爷一阵狂喜,他疯了一样地向山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