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面血污的高旭为随行的人的扶起,艰难站立后摸出条丝帕子来抹干净面孔,原本还算清逸的脸肿开始肿胀起来,便有些旁人不敢言说的可笑。
他嘴角微微抽动,将帕子贴近口边,半颗碎牙和带血的唾沫出现在其上,随后被随手裹成一团弃置于一旁的丛草中。
在镇口那棵东倒西歪的槐树下,高旭最后一眼回望小青楼的所在,这栋早先看来和周遭显得格格不入的竹楼,和这穷乡僻壤的屋舍似乎也有了些相似之处。
旋即他转身走了,背影略显佝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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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山道行至半途,守候在山口的松峰山子弟等雨势稍小些便牵马迎了上来,四蹄都包裹了粗布的矮脚马在湿滑的山道上便不至有失蹄坠下的风险,步子已然有些踉跄的高旭接过松峰山弟子递过来的马缰,颇有些吃力的翻身上马,随后走马出青山。
当栖山县城处于目力所能及之处时,天已大亮,那匹匆促寻来的矮脚驮马在山路上应付一二尚可,若是真供高旭骑乘,那便是大大的有失身份。那县里车马行得知是松峰山山主大驾光临栖山县,早就将所得寻得的最好车马自觉送到松峰山早先前来的弟子手中,银钱自然是不消一文的。
庆幸结下一桩善缘的车马行掌柜身着用料最好的衣裳,亲自守在早便领着伙计上下整顿双驾马车旁,这身子发福的胖掌柜站得腿脚有些酸麻了,山里入秋后便凉了,他价值不菲的皮坎肩上每一根绒毛都在抖着。始终是满脸堆笑的这掌柜脸都有些僵硬了,不住地搓着手,朝身边的松峰山弟子问道:
“这位兄弟,可知高山主何时能出山呐?城里的几十家商户大家伙儿合着备下了薄宴,想着给高山主接风洗尘不是....”
胖掌柜好些言语后才发觉那松峰山弟子别说扭头理睬一二,便是回头都略作表示都欠奉,不给他这在栖山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掌柜台阶下。这在车马行以欺压伙计劳力着称的胖掌柜也不敢再多说,只是心里嘀咕,不过是个能打些的泥腿把子,这会儿不知撞了什么大运,也不晓得收敛些,倘若是那些给富户看家护院的货色,还不是给他随手拿捏。
心里嘀咕归心里嘀咕,这审时度势本事极佳的胖掌柜断然是不敢做出什么明面上表示的,只能揉揉那两条肥腿,接着踮起脚来对山道望眼欲穿。
见到山道口出现人影的这胖掌柜赶忙拖起那两条肥腿来,小跑着朝山道上靠近,却不曾站得太久,没走出几步小腿肚子便有些抽筋,扳起来后身形不稳,单脚小跳两下后牛皮靴子一打滑,便一头栽倒在面前的水洼中,摔了个狗啃泥。
先前同是守在双驾马车胖大松峰山弟子发出毫不掩饰的嘲笑,高旭所骑乘的矮脚马从容在才从水洼中爬起的胖掌柜身边经过,随后便进那马车,放下帘子。
“高山主,高山主。”气喘吁吁的胖掌柜一瘸一拐朝马车走来,从怀中摸出一封尚未被泥水玷污,涂抹着金粉的请帖来,“我是城里车马行的沈掌柜,城里备下....”
“滚。”
马车里传来这极短促的一声,短到以至于这栖山县车马行的沈掌柜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碌碌远去的马车并不会骗他。
那封涂抹着金粉的请帖上落地,这封才还被人视若珍宝藏在怀中的纸张和满地的泥水混杂在一处,随后又被脚步匆匆的人和马蹄践踏,成了任何一个捡烂纸老头儿都不屑一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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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内的高旭用帕子堵在口上,他在那阵如疾风骤雨一般的咳嗽后松开了手,帕子上一片血红。
这咳嗽声被马车轮滚动的声音掩盖住了,除去前面驾车的马夫,不会再有第三人听见。
高旭深知松峰山此时对这些示好的商贾态度至少不该如此生硬,他本人原本也是乐得与这些送银子上来的生意人装出言谈甚欢的样子虚与委蛇一番,毕竟此时的松峰山急需越多越好的银钱。
可一起去的拳比他想象中要重很多,让高旭一时感慨欣慰于其武道进境之余,有不得不硬着头皮应对自己的伤势。
纵是体魄再强横的武夫,脑袋上几处窍穴也是在对敌中不得不慎之又慎保护的,存了试探自己与岳青箐之间是否有情分尚存的高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体魄的情况却令他焦头烂额,这处方才缝缝补补妥当,另一处有有些裂痕。
屋漏偏逢连夜雨,野靡香的瘾和痛楚同时向高旭来袭,盘膝而坐的高旭汗如雨下,面色在青、白、红之间游离不定,脸色是极痛苦的。
“何苦呢,本门的香也不是洪水猛兽。”马车前方传来一声喟然的长叹,“高山主精神可嘉,若是忍得实在辛苦,只消知会一声即可。”
只能从牙缝中挤出一声滚的高旭脸上青筋绽起,身躯颤抖剧烈,像是到了什么极紧要的关头。
不过是一刻的光景,对他而言却好似数年般难熬,却也终是熬过去了。
体内气机在新开的一处窍穴内肆意游走,高旭平缓了呼吸,褪下被汗浸湿的衣裳来,露出几处新愈合的枪创刀伤,强悍肌肉上新长出的嫩粉皮肉旁是大片的瘀伤,上好的金疮药和松峰郡内的名医,才能在不足两月余的时间内将伤口愈合到这般程度。
披上宽袍的高旭俨然又成了曾经松峰山那位遇事淡定从容的山主,他慵懒得倚靠在马车内的软垫上,对着先前发生的马车夫说道:
“野靡香的效用,不必多说,割鹿台送来此药时高某人便知晓沾了这药再像戒除便极难。”他用手撑起头颅,“然而但凡能忍住一次瘾,便能忍住第二次第三次,长此以往,自然也就不算什么了。”
马车前的人声沉默了,随后语气感叹:“原来高山主是存了借他山之石攻玉的心思,倒是小人唐突了。”
“割鹿台里杀人能排前三甲的刺客,对高某自称小人,未免也太折割鹿台威风了。”
“杀人能排前三甲,不是杀人手段能排前三甲,不然只消杀些乡野村夫,便能成了天下第一的刺客,也太可笑了些。”驾着马车的人自嘲道,“小人胆子不如割鹿台里惊才艳艳的那些人,敢于去杀那些真正的高手,死得自然也比我这等只敢捡软柿子捏胆怯的货色来得快。”
“蜚蠊....是你在割鹿台里的称谓吧?”
“贱名能入高山主的耳,着实惶恐。”割鹿台的刺客语中露出一丝讶异,割鹿台自创立以来,刺客姓名在入门时便被蛇虫取代,在刺客身死后则被传给下一代人,蜚蠊的称谓在他之前已有十多人用过,其中半数都得以终老,在割鹿台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代号。
有幸被青眼相加的师长冠以此名的刺客不是没有经历过险象环生的杀局,却都能化险为夷,心中已经将蜚蠊作为保命符般存在的刺客之所以能做到在楼中杀人前三甲他心中也有自知之明,其中不乏活得比同门长久许多的缘由。
“蜚蠊是个好名字。”他的师长为他冠名后拍拍他的脸,“可一个好运气的代号也不是全部。”
然后师长突如其来的一击便几乎打断了他的三根肋骨,在床上休养了个把月方才能下地的刺客再见师长时,对这话似乎懂了些。
“别妄自菲薄了,割鹿台里前十的刺客,代号高某都一清二楚,死在松峰山上的那位是虿,你是蜚蠊,那晚带队夜袭滮湖的竹叶青,都是能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啊,”高旭喃喃道,“不过若是栖山县张家那时选择了松峰山,你们徽州割鹿台未尝能有到江州来分一杯羹的机会。”
“高山主,你此时说这话,只怕有些晚了。”唤作蜚蠊的刺客笑声杰桀,“对栖山县张家的绝杀令由徽州本台发布,现已查明栖山县张家有张五亲眷十六人,张家枪弟子二百七十三人,高山主,别忘了烟雨楼和张家枪的匪类称谓还是你那位担任江州将军的兄长一手戴上去的帽子。”
“是啊,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现在已经回不了头了。”
“想必此时写着张家弟子袭杀官军,贩卖私盐人***人妻女官榜已经贴了出来,栖山县的百姓们大概也会人人唾弃吧。”赶着马车的蜚蠊声音轻快起来,“高山主要不要进城去瞧瞧现在的张府?还有栖山县商贾先前似乎还要设宴款待。”
高旭一皱眉,从软垫上起身说道:“赴宴可以,张府就免了,别倒了胃口。”
“得嘞。”
担任车夫一角仍是得心应手的割鹿台刺客熟稔地赶着两匹骏马拉着的双驾马车,这个瞧着不过是个寻常马夫模样的蜚蠊对守栖山县城门的甲士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又早早扔过去一小串铜板,高旭乘着的马车便直入栖山县城内。
车厢里熏着昂贵沉香,外头令人作呕的血气自然不会玷污了松峰山山主的呼吸。
马车停在了挂着富仙居招牌的酒楼门口,包括新任知县在内的栖山县全数头面人物都迎在酒楼门前洒扫得不染一点尘埃的砖石旁,下了马车的高旭见了如此阵仗,也不意外,朝两旁一抱拳,便从容入内。
应是美酒佳肴,觥筹交错。
前来清剿张家匪类的江州“义士”和栖山县的人物们一齐向高旭举杯致意。
三年前,此地也曾有人向一位见义勇为的游侠儿敬酒。
何其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