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普天之下,有诸子百家,各家学问长处各有千秋,既有经世济民的大贤,也有精深于奇技淫巧的工匠。大尧市井百姓喜闻乐见的演义便出自百家中的小说家之手,其中有些人物虽难登大雅之堂,一有新篇出世,却是为百姓争相哄抢,于民间声誉不输王侯。
相传有待字闺中的女子,读了某位小说家文字,便立誓此生非那人不嫁,待到历经波折后相见后,却发觉面前的老人已是耄耋之年。断然没想到能写出那般缠绵悱恻文字的会面前这形容不堪老人时,此女子当即跃入一旁的滔滔江水中。
不过比起不甚多的闺阁文字,还是说书人口中唾沫横飞的演义最合小到垂髫大到古稀老人的口味。这些由野史与江湖事糅杂的文字令大尧史官痛心疾首之余,同时也是下至贩夫走卒,上至公卿王侯津津乐道的内容,有时还改头换面道出了大尧官史史官笔下不敢道出的王朝密事。
小说家文字由书坊刻板印刷的同时,吝惜银钱的百姓便从只消排出几枚铜板,搬上家中板凳,于午后到某处固定的所在,强占好前排的位子,等着长衫的说书人前来。
穿着一身多是打了补丁长衫的说书人来了,一碗润嗓子茶水,一块惊堂木,一张三弦琴,加上他自个儿,唯有四样物事而已。摇头晃脑,指手画脚,嘻笑怒骂,时而扮男,时而扮女,幽默滑稽,令人目不暇接,啼笑不止。说到要紧处时,场上哄堂大笑也是有的;说到悲苦时,声音嘶哑,如泣如诉,声泪俱下,听书百姓也往往情不自禁,泪流满面,再加上弦音低沉,似断非断,悲从中来,整个书场无人不悲、无人不恸。
“且说那使剑少侠,一身白衣不带半点黑,说时迟那时快,手中剑便在那贼子眼前....”
惊堂木猛地拍在油渍的桌面上,发出的声响像是响雷,将在一片混沌中浑浑噩噩的魏长磐给炸醒了。
头痛欲裂的他眼连眯开一条缝都困难,齐声的叫好从身下传来,其后便是刀剑相击声、打斗声、喝骂声....
难道又被那些人追上了?他来不及细想,胸前仍旧有一块硬物的触感,那柄匕首还在,让他稍稍安心了些,随后要强撑起来出去一探究竟。
不过魏长磐一睁眼,视线便被一张涂抹了太多脂粉的脸塞满了,见小青楼里丽人儿们浑然若天成的妆容赏心悦目的他被眼前的的景象惊到了,下意识地便要撑起手往后缩。
然后一动便是钻心痛的胳膊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完成这般的活动,被包裹得异常结实的臂膀也不会容许他做出什么动作来。
“哎呦哎呦,断了那么些根骨头,不老老实实躺着,还想起来干嘛,躺下吧躺下吧。”脸上能刮下来半斤脂粉的女人将魏长磐按回了温暖的被褥中,又给他掖了掖被角,“那天捡回你来的时候,都以为你熬不过去三天,这会儿就生龙活虎了,请郎中那十几两银子还真没白花....”
这个女人絮絮叨叨的,又转过身去对着铜镜往头上发髻里插簪子,而后又风风火火的,端来一碗闻着便刺鼻的药,舀起一勺来给魏长磐喂到嘴边,后者纵是百般抗拒,仍是被这个女人捏着腮帮子把药灌了下去。
被这样灌下一碗难以下咽汤药的魏长磐又被劈头盖脸扔过来几样东西,其中便有那柄他的匕首,这作为钱二爷遗物的东西魏长磐是极珍视的,他用还能活动的那条臂膀将匕首收入怀中,期间碰上胸前的那条硬物,原是块夹板。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浑身上下断的骨头怕是双手都数不过来了,老老实实躺着吧。”在铜镜前最后端详了一遍自己的女人很是满意,出屋前对魏长磐说道,“既然救你回来了,就万万没有扔你出去的道理。”
“这是哪儿?”
“武杭城,胭脂巷。”
说罢惯束罗衫半露胸的女子便出去了,曳地的绫罗裙摆拖出门槛后,屋门便闭合了。
嘈杂的声响又大了许多,那说书人讲起嬉笑的段落,琵琶也就弹起轻快的调子,却是他曾在小青楼里听过的,他叹了口气。
魏长磐躺在柔软的被褥上,睁眼望着房梁,回想起先前的遭遇,恍如隔世。
....
羽扇纶巾的烟雨楼副楼主扔下了曾经爱不释手的白羽扇,拔出了剑,在竭力护卫他和余文昭所乘的渡船逃窜。
然而再如何摇橹的舟子,仍是比不上驾着马的骑射,那些有军籍身份的大尧官军有两人从容张开手中的弓弩,炫技般分别取那不会半点功夫的舟子左右眼,在船舱中俯身的魏长磐眼疾手快,将那浑然不觉死期将至的舟子往后扯了一把,这才令那舟子堪堪避开那两支箭。
恼羞成怒的那两名骑射不再存猫耍耗子的心思,随后的两箭则是避无可避,钉入那舟子胸口。
岸边传来肆意的笑,没了舟子摇橹的船渐渐慢了下来,很快便趋于静止,野河道旁的茂盛草木让那两名骑射的马蹄慢了下来,仅有二十余丈的距离,能让在这百人中射术也能排中上的二人,将至今仍龟缩在船舱中的烟雨楼贼子当成练手的箭垛。
不住叫骂的二人出口都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碎语,而张弓搭箭的分别瞄着船头船尾,以防其中的人狗急跳墙想要下水。
其中一人有些沉不住气,先射了一箭,在余文昭脸旁几寸的地方擦过,让她忍不住一声惊呼,虽然片刻后便被魏长磐捂住嘴巴,声音依旧传到了岸边那两人的耳朵里。
对视一眼后的那两人露出男子都心领神会的笑来,听先前那一声,像是个年纪轻的小娘哩。
年纪稍长些留了几根胡子的骑射咽了口唾沫,在大尧的军伍中,能见着的女人绝对比能见到的将军要少,即便有,那也是某位将军的家眷,哪是他们这些大头兵能染指的?去驻地附近的窑子泻火,一年那点饷银能几次便没了,让几个血气方刚的光棍士卒见了胯下母马都有些上下打量异样眼神。
这船舱里这会儿还躲着的,只有个半大小子和先前发声的年轻小娘。两人策马又靠近了些,距离那条船不过三丈,这二人都有十足把握不用几箭便射穿那薄薄一层船篷后将其中人射杀后回去交差。
只是这般,未免也太可惜了些,两人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淫邪的火,便都一齐下马,将弓箭和外衣都丢在岸边,拔出马刀泅水摸了上去。
都通水性的两名骑射分别向船头和船尾迫近,动静不小,可里面的两人却是毫无反应,只怕是被吓傻了,他们便更迫不及待地想要爬上船去。
迎接他们的是刀。
烟雨楼出逃的舟船中并没有多少金银,事实上滮湖湖心岛窖藏的银两已经空空如也,船中最多的还是刀剑。
那柄斩马刀形制的重刀魏长磐挥着劈下去时格外吃力,然而在水中毫无着力的年轻骑射也只能举起手中的马刀封挡,却被砸得沉入水中。
方才爬上船尾,年长些的骑射愣了片刻,便要挺刀上前去偷袭魏长磐背心,却未曾防备脚下,一柄短剑以刁钻的角度自下而上刺入他小腹,为了轻骑机动的骑射极少披甲,更何况是外出操演归来。
他万万没想到锁在阴影处的那小娘会突然起身刺他这一剑,后悔却晚了,拖着沉重斩马刀的魏长磐抡起这柄难以驾驭的刀,斩去了他的脑袋。
那沉入水中的年轻骑射才浮起,那年长骑射的脑袋便砸到了他的脸上,与之一同砸下的还有一柄沉重的斩马刀。
生平第一次杀人的魏长磐赶到船尾,死命摇着橹,靠岸后向船舱内喊道:
“向东跑,一直向东跑,到了武杭城就安全了。”
她跳上岸,跑。
拾起那骑射遗留下来马刀的魏长磐掂了掂手中刀的分量,不是很重,他跑起来不会太累。
他将船撑到那两名骑射的坐骑岸边,骑上其中的一匹,向身后逼近的滚滚烟尘举刀喊了声,随后朝与余文昭截然相反的方向跑。
空有勇气的少年在弓马娴熟的骑射面前,能用得上,也就是勇气和运气而已。
身后的骑士似乎是嫌一箭射死他不足以泄愤,亦或是那些与常见箭支大不相同的箭太过昂贵,用来杀他有些跌价,身后的骑射打了个唿哨,本来骑术就不怎好的魏长磐胯下坐骑猛的一顿,他便被掀下马来。
被从容不迫几骑追逐的魏长磐不知挨了多少下,握刀的胳膊也被一刀来势凶猛的连鞘刀给劈砍得颓然下垂,他却强撑着一口气跑着,被身后终于耐心耗尽的骑士策马一蹄踹到他后心,他向前扑倒,滚到一处深坑里后昏迷。
这深坑让他多断了好些骨头,却也让那些本是要补刀的骑射们离去了。
钱二爷和栖山县张家枪所锤炼他的体魄在生死一瞬的刹那保全了他的性命。
不知几多时的魏长磐从昏迷中清醒时,挣扎着爬出坑,而后又昏迷。
身下又是吵嚷的叫好声伴着女子的娇笑传来,很累很累的魏长磐合上眼,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