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嵌珠玉的輮制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远去有个把时辰之后,胭脂巷靠近巷尾这楼子里的人也就照平日里过,翠姐平日里梳洗用的铜盆底漏得彻底不堪修补,便充作炭盆,比旧的深些,省碳。
碳是孙妈妈从伐薪烧炭城南外的卖炭翁手中购得的,虽说生起来不易又多烟尘,却胜在便宜耐烧,是武杭城里小门小户穷苦人家竟相争抢的,所营不过身上衣裳口中食的卖炭翁每每入城总得向当值的城门尉军士贿赂几钱银子的酒钱,一牛车千余斤碳所得也便相当有限。
那卖炭翁辛苦十余日才能拉得一牛车碳进城来,不消一个时辰便空,魏长磐挑着担跟孙妈妈走空了两次方才挑回百斤来,却比附近铺子所售便宜了几十文。
百斤碳,烧不了许多日子,孙妈妈再拉魏长磐去时再也不见了那装着千斤碳的牛车,听周围人议论,说是那老翁卖完碳牵着牛车出城,被城外的饥民截住,人杀了银子抢了牛分吃了,城里衙役出去寻时只见赤条条一具干瘦的尸首,也找不见凶犯是野地中手捧一块半生不熟牛肉啃食饥民中的哪几个,亦或是几十几百个。
自此,武杭城里少了个卖便宜木炭的无足轻重老翁。
将那铜盆里碳堆到三四分满,把根点着了木柴塞到里处去,魏长磐朝着碳堆缝隙处使劲吹气,不这般想要生起这碳来就难了。
弄得灰头土脸才见那木炭红了,他狼狈起身,去灶房水缸鞠捧水来洗去脸上碳灰,偌大个厅堂内只有这一只炭盆,凑近了才能觉着些许暖意,站得稍远便还是跟坠入冰窖一般无二。
孙妈妈在灶房内忙活着今日的饭食,红苕去皮煮了,添上不知什么菜叶子熬的汤,漂着几点油星。翠姐说了半旬日子一开荤,也多是下水之流被屠户半扔半卖的货色,被孙妈妈浓油赤酱烹调得当了端上来,不比小牛肉的锅子差了。
然而离每半旬一次的满嘴留有还有三天,便只有红苕和菜叶子汤。
翠姐不愿敞开门户给过路人瞧见楼子里人的寒碜吃喝,白衣的男人一走便又让魏长磐把门板弄回去了。
一日两餐,晨时的那点饭食早便没了,魏长磐肚皮内空空如也,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饭量抵得上翠姐三人的。武夫体魄比常人强横不假,饭量也往往要大上许多,在外行走江湖的许多女侠仙子为了端着颜面,平日里吃喝多是浅尝辄止,遭罪不少。
热气腾腾的红苕和叶子汤端上来了,没什么油盐,可饿久了,再粗劣的饭食,吃起来都是香甜的。
点上了油灯,那一点如豆般昏黄的光只能让饭食不至于吃不进嘴里,严老爹点的灯,照例亮不到哪里去,其余三人心知肚明,若是不点灯也能顺风顺水把饭食扒拉进口中,严老爹连这么大点的亮光也不会给。
摸索着将自己的那海碗红苕端过来,红苕是孙妈妈分好的,翠姐和她都只半多碗,严老爹那碗满些,唯有魏长磐面前海碗堆得冒尖。他大致掂量了下海碗的分量,能吃个七分饱或许七分半,挠挠头接过孙妈妈递过来的筷,见翠姐夹了块红苕入口,也开始往口中扒拉。
红苕是极顶饿的,海碗里大半东西入腹后又灌下去些菜叶子汤,胀起来,便是整整一海碗。一粥一饭来之不易,魏长磐生长都在农家,自然知晓粮食宝贵,大小剩饭是万万不能有的恶习。
好容易将海碗内吃食都填进去,魏长磐觉着喉头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赶忙全神贯注压下去,翠姐三人等他有些时候,魏长磐收起桌上碗筷到木盆中,端走去楼子旁的龙浦河里洗刷,楼子外头是明亮的,无不是灯火阑珊,河中彩船比起一年中其余时日少些,可其中传出的男女嬉笑声却是依旧。
不知是何时定下的规矩,但凡是龙浦河临河屋舍内是娼家人,纵是如何窘迫,也得点上红灯笼挂着,胭脂巷巷头到巷尾自然都是挂着的,只不过巷头大青楼是绘着山水花鸟的雅致宫灯,巷尾人家便仅能挂着竹篾红纸可怜货色。
虽是同为娼家,巷头巷尾却好似天上地上一般,巷头女子就连水井都是不屑共用的,也极少有贵客愿屈尊俯就到巷尾那些浓妆艳抹出来招揽客人的屋舍中。
大青楼自是有大青楼规矩,挂着红灯笼站在门口揽客的地儿在许多贵客看来太过掉价,于是乎胭脂巷内大青楼的主事人便挖空心思,重金请书家来写匾,将楼子营建得别具一格,有形似武杭城内书院的,也有花高价运来成车黄沙和西域女子的,更有甚者将大尧所灭诸国中一位亡国之主绝色遗女作花魁的。
像翠姐这样的楼子,和巷尾贩夫走卒出入还有巷头豪阀公子来往的地方所营不同,除去翠姐手腕以外,还有这等缘由,故而能经营至今,却也逃不过所谓世事难料的道理,侥幸未被天灾殃及,又怎知没有人祸?
翠姐是要上楼的,却被楼子外映射进来的光吸引了注意,像是灯笼的亮光照得附近有如白昼,不自禁地,翠姐开了门,门外有很多人。
“王翠翠?”门外人群中有个女子试探着问。
“是。”这个许久没被人叫过的本名忽的被人说出口,翠姐也是迟疑了片刻才答应。
“从今往后,这楼子租子便免了。”那个曾与翠姐同在一家青楼中的女子现如今也是退下了,做着调教新人的活计,自打翠姐走后虽再无来往,却还是知道她在胭脂巷中开了家卖艺不卖身楼子过活的。
翠姐沉吟片刻,心中也将这不合情理的事由来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便也不愿再多问:“那就在此谢过了。”
“不用谢什么,不过是跑腿来说一声。”那个女子苦笑,“谁会想到你收留得像野狗一样的孩子,会入了那位公子的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