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人挤在这酒家中最是宽敞的一间大屋内,粗瓷酒碗不时对碰着,划拳吆喝声不时传出,满是酒意,酒肉香飘得极远,便是在缩在大车车厢内吞咽冻得铁硬的干饼的魏长磐也能闻见,嘴里干得半点唾沫也无的时候就端起身茶碗嗦一口,照他的饭量得四张饼子才能凑合着算一顿,因而那小碗茶水也得省着些喝。
先前透过车帘子缝隙他朝外望去,见许先从那间大屋中出来左顾右盼像是要寻些什么,只不过拗不过里头人的招呼便又回了去。
魏长磐心里头微微地有些感动,想着早些吃完出去跟许大哥说一声也是好的,奈何吃得稍许极些便噎着,不住地咳嗽。
大车的帘子被掀开了,他觉得有些窘迫,便把手上一张啃了一口的饼子藏到身后去,抬眼看来人,正是这酒家里膀大腰圆的几个伙计之一,手里端着碗喷香四溢的肉汤,冲魏长磐说道:“灶上炖完肉,剩下些汤水来,不要钱。”
那汉子见魏长磐要上前接过碗,又道:“快些喝了,掌柜的还等着用碗,这店里难得来这许多人,碗筷都嫌不够。”
“多谢了。”魏长磐伸手去接汉子手中碗,却未曾想在车厢里做得手脚僵硬,竟失手将打翻在车厢内。
他拾起那摔出一道裂痕的碗,对那汉子说:“这碗多少银钱....”
那膀大腰圆的伙计拍拍脑袋,喃喃自语道:“早知就不听掌柜的,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子,费些手脚也就拿下了,还摔了只碗,不晓得能搜出多少银子来。”
“喂,小子。”先前瞧着还算敦厚的汉子狞笑从身后摸出了一把短刀。又将根绳子扔到魏长磐身前,“是你小子自个儿把自个儿绑上,还是等老子把你戳上几个血窟窿以后再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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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屋内,七八个烧得正旺的炭盆让屋里暖如春日,同行这一大车的人都是在武杭城里做活的外乡人。这些出卖力气的匠人力夫在酒桌上极快便熟络了,大碗斟酒,用手从大块的肉上撕下来填进嘴里。
这些粗豪的汉子想不出什么得体祝酒词,只得重复着那几句最没新意的话,不外乎发大财长命百岁老婆孩子儿孙满堂,几个年轻人所言都是大把银子和漂亮老婆的话,而上了年纪的,都想着儿孙满堂长命百岁颐享天年。
至于许先,则与其余人所愿大不相同,这个才及冠的年轻人蹦上桌四顾,朗声道:“我许先平生有三恨,恨不生于北地开疆拓土马革裹尸,恨未曾金榜题名位列卿相,恨空有一身拳脚武艺无处施展抱....”
话音未落,许先脚下一软栽下桌来,近旁的几个人接住他后哄然大笑:“醉了,醉了。”
“没事儿,接着喝,这两口马尿咋个能把小爷放倒了!”他挣了三两次才起来,“这酒还真有劲道,没两碗便上头,嘿,这地怎个不平?”
许先踉跄两步,扶住桌沿,一手腾出去要去拉条凳搁屁股底下,他含混不清跟正在他身旁的老木匠说拉一把的时候,久不得回应,扭头望去,见那老木匠正跌下条凳躺在地上。
“别搁地上睡。”许先强撑着要去拉那老木匠起来,“在这儿睡一宿非得染上风寒不可。”
手才离开桌沿,许先当即就是脚步虚浮,走近了老木匠身边也没有拉起来的气力,于是喊道:“别光瞧着,来个搭把手的。”却也没人回他的话,惹得许先有些恼了,个个只顾自个儿吃酒快活,哪里像是相互照应的出门人,便转身没头没脑地喊:“次那,人呐人呐人呐。”
他望向长桌四周,横七竖八躺满了人,酒家膀大腰圆的两个伙计正要进来抬人,见许先脚步虚浮却还死瞪着眼没倒,也仅是稍有讶异,生得极像似是一对兄弟的二人中,蓄须的埋怨道:“教你别舍不得那点儿药,掌柜的菜里都给分量下足了,酒里是不是又给缺斤短两了?”
“不能啊,一纸包的都给撒进去了。”被教训的那人一脸的不服,“指不定是这小子饭量酒量都不行,这才能挨到现在。”
“行了别在这给老娘吵吵了。”妇人进了屋,见满地的人笑道:“饶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来干活。”
那两个伙计面露难色,眼神偷朝一处撇去,妇人顺着这俩伙计眼神望去,眼见许先虽说身形摇摆,却一时半会儿也无倒下的意思,不喜道:“怎的还有个没倒的,难不成还是个练家子。”
说罢妇人便上前,许先此时觉察出不对已有些时候,别不是进了黑店贼窝,苦于手脚都渐酸麻,便是摆出个架势应敌都难,见那妇人欺身近了,也只得胡乱向前挥出一拳,却未曾想那妇人对自己下在酒菜里的药极为自信,大摇大摆过来意图给许先一把推倒了,当即被那一拳呼到面上。
捂着血流如注鼻子的妇人往后栽倒下去,被那两个唤作小二小三的伙计扶住了。那妇人伸手指着许先骂道:“这鸟汉子敢打老娘,信不信一会儿头一个把你剁了。”
许先才一拳挥出,不过只有平日里三分力道,却把那妇人打得直叫痛,不过那拳一处,他也再稳不住身形,跌到了地面上,顺手还从长桌上带下来两只空碗到地上摔成碎片。
“作孽啊。”那捂着鼻子叫痛的妇人长嚎,“两只碗得三十个铜板啊,老娘今儿个不把你活剐了老娘就不姓孙。”
膀大腰圆的两个兄弟伙计有些犯难,既忌惮许先拳脚功夫,又怕那妇人厉害,于是乎取一人拿着麻绳,一人举着根粗大木棒,想着瞅准机会朝那伤了掌柜的人脑袋上来一下,等敲晕了再绑起来。
许先只觉着身处棉花堆里,浑身没有一处能使上劲,头疼得像是要裂开来,目光所及处却还是清楚的,只得瞪大眼看着那两人一步步逼上来,意欲大吼呵退那两人,却悲哀地发觉只能发出咿呀的声音,不成语调,更谈不上能有什么威势,反倒像是中了风以后终日躺在榻上等死的老人。
膀大腰圆的兄弟伙计二人见许先虽是怒目圆睁,可嘴角流淌的涎水总做不得假,约莫是药劲上来了,不然就凭他先前打掌柜的那一下,这会儿哪有不上来给这兄弟俩一人打赏一拳的道理?
大树十字坡之所以成为江州黑白两道雏儿不敢轻易前往的所在,个中缘由便是其下药手段,如不是老江湖,只消往食水里下些蒙汗药,等麻翻了便拖到酒家后头地窖中去,等搜刮干净身上财物,一刀便死,而后将肥壮的大块好肉作黄牛肉卖,瘦条条的作水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包包子。
在此地开了这黑店的孙三娘与丈夫一道开了这黑店,收留了流落到江州来的别州三胞胎作伙计,虽说都不是习武之人,但天生气力不小,孙三娘使唤起来倒还算是得心应手,饭量大些,也不用什么工钱。
药劲上了头,有武道二层楼弟子傍身的许先双拳绵软无力在空中挥舞几下,被那小二小三看在眼里,便扑上去,按住许先手脚,上去麻绳绑了,果然是连半点挣扎的气力也无,没两下就给捆的结结实实。
孙三娘从衣裙袄子里扯出一团棉花来塞在两个鼻洞中,才上前发力踹了两脚许先腰腹,直至后者蜷曲成一团才罢休。
起身向屋内四处望去,果然和这小子同行的再没什么扎手点子,眼下个个都四仰八叉躺着睡得香甜,殊不知不一会儿便都得成了她口中的牛儿肉。
江州这地界上,黑店生意就数孙三娘开得好,做的又是无本买卖,全靠来往客人送来本钱物事,在江州黑道中也算薄有名声,只不过所在偏僻,故而除去偶然经过的,也少有人探寻见。
虽说面上被许先来了不轻的一拳,孙三娘脸上仍是喜气洋洋,本就是有两个日子没开张,又碰上了这大雪,本想着关了店门等自家男人回来便没日没夜做那生娃的下流事,老天爷开眼,还没等她男人回来就送上门来十来头上好行货,够店里三两月用度,不枉她舍出去的货真价实的好牛肉和酒。
不着急都动手开剥,虽说天气寒冷,肉也不至于腐坏太快,但养着几口子人总比肉臭了好,毕竟孙三娘不止做这黑店生意,临近村镇里也让小二挑着担子去卖包子的,总不好给那些乡里乡亲的吃坏了肚子再寻上门来,到时候又得换地方做这无本买卖,属实有些划不来。
实在是在这地儿待得久了,生出些恋旧来,孙三娘叹口气,四下转着,想要挑拣出今日便要拖去开剥的货色,别的不说,那打她一拳的得第一个开剥。
倏地,孙三娘想起什么来,回头对那小二小三问道:“见着你们大哥没,叫他去料理个半大小子到这会儿还没....”
言语戛然而止。
因为屋门前正站了个她口中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