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和镖局的镖师们满意于河清郡华府用来招待他们的饭食,在连着吃了两旬日子的干粮粗饼后,能有这么顿好饭食来犒赏自个儿,这趟镖走的似乎也值了。
华府除去准备了这么些佳肴外,更兼有美酒数坛,才开了封盖,酒香便让镖师中几个好酒的振奋不已,光是这酒香闻着,就不像是贱价货色,这华府出手,当真是大方至极。
不过这不寻常的礼遇让老于世故的顾生阳心中存了三分疑虑,按老规矩来说,镖局保镖送到后,好客主家往往会请顿酒菜不假,这好饭菜也只当是华府主人好客,再加上财大气粗的缘故,可这酒他没闻错,婺江酿,寻常婺江酿就要二十来两银子一坛,更何况瞧着上头封盖的蛛网灰尘,只怕打底也是三五年的陈酿。
拿几坛子能值上五百两银子的酒接待他们这帮子伍和镖局的镖师,如若不是这华府主人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气,那便是有求于伍和镖局,而且这所求多半还相当不易,以至于不得不拿出这酒来讨好镖局众人。
故而这酒香醇冽回味绵长的老酒,顾生阳没品出多少滋味来,而是忧心忡忡等着张八顺回来传递消息。
左等右等不见张八顺回来,张八顺胡乱用了些饭食,见镖局众镖师中颇有几个醉得东倒西歪的,当即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这趟镖才刚保到人府上,人家客气大方拿酒出来招待,这些个不知分寸的,个喝得烂醉如泥,真以为人家府上这酒是这么好喝的?
“喝酒喝酒喝酒,早晚保的镖要出事。”顾生阳低声骂道。
“老爹你说什么?”醉得趴在桌上的顾盛隐约听得老父言语,抬起头来迷离着眼问道。
老顾顾生阳一见自个儿儿子也是这副德行,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让几个喝得不多的镖局趟子手镖师搀扶着已经迷糊的镖局众人,跟着华府上下人去客房将息。
他长叹一声,镖局中人,即便是德高望重的老镖师,有着二斤酒量,平日里押镖时也不过喝三两解馋,哪像现在这趟镖的人,虽说才押罢镖,理应敞开肚子喝一顿,可到底还在人主家府中,若是真有什么不堪举止,落在人眼里,无疑是下乘,若是就此对伍和镖局印象不佳,日后不再有生意往来,那可真就亏得大发。
可顾生阳自个儿厮混到这把年纪,也不过是个伍和镖行的老资格镖师而已,武道境界这把年纪还止步二层楼境界,眼看着没再进一步的指望顾生阳便把全副身心都放在独子顾盛身上,顾盛不到及冠年纪,便摸到了二层楼门槛,总镖头又摸过他根骨,说是这孩子未来不出什么差池,板上钉钉武道成就能高出他爹一层楼不止。
故而顾生阳这趟出来押镖,把早便吵嚷着要出来见见世面的顾盛捎上,心里存的便是及早历练这孩子,将来早早能担当大任,镖头的职位唾手可得,总镖头也能去争上一争。
顾盛这一路上的所为,无疑是大大辜负他这个当爹的望子成龙的心思,有两次被人寻衅,两句话的事儿就被拨撩得心头火起,与人大打出手,还有次便是与拦路的地头蛇起了冲突,一马当先便抢上去与人厮杀,被人一棒子就给挑翻了,伍和镖局众镖师舍命去救也未能建功,若不是那魏兄弟出手,顾盛这条小命就得交代在那儿。
饶是顾生阳心中千般不愿,还是得承认,自己这独子不是个当镖头的料,按脾性来说,充其量做个镖师中的一流好手。
眼见着伍和镖局众人都在华府客房内安排停当,顾生阳在留意到一直在给镖局众人搭手的魏长磐身上丁点酒气也无,面前那杯也是未动,心思少动便问道:“魏小兄弟,这般好酒可不多见,怎么不来两杯?”
魏长磐面色微红,不是他不愿饮,属实是见这酒不甚感冒,稍微小酌一口便觉着喉头火辣有如火烧,知道自个儿是无福消受这酒水,便一门心思对付起面前菜肴来,别人饮酒饮到十分,他则是吃饭吃到十分,肚里正沉甸甸往下坠。
“入了一行,自然要守一行的规矩。”魏长磐一本正经说道,“这是家师所授为人处世的道理。”
其实钱二爷所说后头还有,你小子日后要是入了别的行当,不按人家做事那套来,人家不待见你,给你小鞋穿给你苦头吃。到时候明里暗里整得你哭爹喊娘都来不及。
魏长磐还顺带便省去了些青山镇上和栖山县的粗话,顾生阳听了这被魏长磐掐头去尾精简了的言语,皱眉思索片刻后感慨道:
“魏小兄弟,尊师这言语,世人其实心底里都知晓,可真正能做到的不足十之一二,能调教出魏小兄弟这般人才的明师,顾某人真想见上一见。”
“见不到了。”魏长磐勉强答道,心神却牵挂向极远极远,千里之外的那座起风时便有松涛滚滚的山上。
出江州前,周敢当告诉了他这么个消息,在松峰山山门上悬挂了许久的的张五与钱二爷,被松峰山山主高旭取下来,葬在松峰山后山的一片松林中,两个棺材并肩摆着,据松峰山弟子传出来的消息说,山主高旭还亲自在二人坟前上了柱香,烧了一撂黄纸。
“长磐。”临走前周敢当郑重其事与他说,“师叔这辈子武道前途已然有限,咱们这一门能否一雪前耻,所望皆在你身上。”
魏长磐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才答道:“师侄....会尽力的。”
“不是尽力,这是你必须做的事。”周敢当抓住他的肩膀摇晃,双目赤红,“你的师父和我的师父,都死在了那座山上,我们必须为他报仇,不然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他们。”
“师侄....会尽力的。”仍是只有这句话。
周敢当松开手,面色颓然:“可能这真是强人所难....不过师叔还是求你,务必杀了那二人....”
“不然师叔晚上会睡不着觉。”
顾生阳察觉魏长磐面色不好,便不再多问,只是心里头有些遗憾,或许是人刻意隐瞒师门也可能。
正值此时,张八顺推开偏房门进来,顾生阳见他也是面色阴晴不定,便凑上去问。
“甭提了。”身上有些酒气的张八顺一屁股在凳上坐下,“这府上主人摆出一台席面,端出一坛子十年陈的老酒来请,便觉得有些不对,果不其然,三杯酒下肚,那厮便耍起无赖来,在地上撒泼打滚,说是咱们镖局不留下来护卫他女儿,到时给那武二郎劫走,他就得上吊。”
“当时近旁也有人在花言巧语地插嘴,说这华府千金平日的好,一旦被劫走没了清白....”张八顺一拍脑袋,“那主人用的小杯,给我用的却是大碗,三碗下肚,自是也有些昏沉了,又被他言语一激,口风就有些松了。”
听了张八顺说到此处,老顾顾生阳怎会不知晓他下面接着的是什么话,面色也是微变:“那你....应下了?”
“原本应下了也还好说,咱们人手充足,那卧牛山上喽啰你们也都见过,不如何济事,两三百号人,能混进县城来的必然不足半数,咱们二十来号武夫,抵挡起来也不困难。”
“关键在于那武二郎武道境界几何,那华老爷踌躇再三才给了个数,说是四五六层楼都有可能。”张八顺骂了句粗话,“他娘的,四层楼或是六层楼,亏他说得出!气得老子出了那门时还拌了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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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生阳与魏长磐也是一阵无言以对,你华府主人在河清郡城内有这偌大一份家业,连一个卧牛山上的山贼头头武道境界几何都打听不到,敢情你家银子都用在吃喝上了?
张八顺深吸口气压下胸中火,沉声道:“回来之前与这华府上几个下人问过,在阳谷县曾担当过都头的位子,三拳两脚能打死大虫又几乎毫发无伤的好汉,上山落草为寇后把还把那在武道四层楼境界上盘恒的姓金的收拾了。”
“打杀大虫,老顾你估计够呛,不过我和魏兄弟拿刀,多半还能做到,只是想要毫发无伤,那得有多大的运气?”
“还有那卧牛山老大当家那姓金的汉子,当年咱可是交过手的,那对板斧扛了二十来下就脱力,再扛两下就得没了,结果被那武二郎三下五除二就给料理了?”张八顺语气嘲讽,“那咱们这伙子人。要跟一个能在一州之地撑起个二三流门派的山大王掰命,能活几人来?”
“按我说,还是跟咱们在宿州的分局赶紧通风报信,到时候大队人马一到。”顾生阳想出这法子来,转眼又被自己否定,“分局路远,日子只怕不够。”
“官府呢?”魏长磐想起什么来,“河清郡的官府,就不作为?”
“都在为怎么让自家地面少饿死几个人劳力,你一富户家千金,派几个衙役上门守着已是给了天大面子,河清郡守能调拨动的宿州州军也有限,而且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
张八顺脸上露出狠辣之色,“这狗日的肯出三千两银子,要是这事儿咱们做成了,老顾你我养老的银子都有了。”
在座几人都是默不作声。
现在能做的,唯有等那位大王下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