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清郡城内又盘恒了几旬光阴,待到这趟押镖人手中受伤最重的人都能下地走路时,张八顺才与伍和镖局众镖师准备动身上路,镖师行镖向来是轻装简行,故而一日功夫便准备停当,次日便预备赶上大车往宿州伍和镖局那处分局所在而去。
“镖头,镖头,那一万两银子在哪儿呢?”有镖师火急火燎将大车车厢都看了个遍,没见着银箱,便来到当头一辆大车跟张八顺问道:“镖头,银子呢?”
“拉着一万两现银上路,你们想再保一趟镖?”张八顺嗤笑道,从怀中摸出一摞银票来,“宿州各州郡钱庄通行的银票,排好队,一个个来,按人头分了去。”
这些镖师不管带伤没带伤都动作得飞快,扎眼功夫便纵排成列,挨个从张八顺手中接过那张能换来沉甸甸白花花银子的宝贝银票。最后一个来领银票的镖师见他手中还有不薄的一摞,刚想开口,张八顺便板着面孔开口道:“死人的钱,你也好意思分?”
听得这般言语刚想叫嚷着把这些银子也都分了的镖师面色惭愧,小心翼翼将自己那张银票叠好塞到钱袋中,在放进衫子夹层中,最后觉着在哪儿都不放心,便攥在手心里,嘿嘿的傻笑。
张八顺跟才领完银钱的伍和镖局众镖师说道:“到了地方,嘴上都有个把门的,口风紧些!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前天都和你们通过气,还有这许多银子,别一下子吃喝嫖赌都花完了,先留些给家里人,没娶亲的娶个媳妇儿....”
说到这,伍和镖局众人都哄然大笑起来,娶了亲的老镖师拿胳膊肘捅那些年纪轻轻的镖师,后者略有些不好意思,脑中却想起来日后大被同眠媳妇的模样身段儿,心中也是欢喜的。
这句玩笑话让几个镖师都快忘了手里还捧着同伴烧化的灰盒,伍和镖局的规矩,但凡不是这趟的行镖的人尽死,那务必得有人把镖师骨灰拿回来,如若是无人生还,便是千金散尽,也要让这些镖师死后得以回乡、
魏长磐脖颈上也由白布条悬挂着一方木盒,木盒内装着的是那年轻三层楼武夫镖师的骨灰,直至不久以前魏长磐才知道他的名字,这个名为邹永安的镖师不过而立之年,等张镖头身退后便是要升任镖头的前程似锦人物,却被武二郎一刀戳死在华府的地面上,死不瞑目。
如果去与武二郎对敌的是他,魏长磐现如今也是这木盒中的一捧灰,等同于是邹永安顶替他去死。
他与张八顺说了,邹永安的骨灰,由他送回晋州去。
这是和他换了命的人,魏长磐没理由不走这一遭。
临行前魏长磐去找过张八顺,后者听了魏长磐言语以后也是沉默良久,坦言道,以这趟镖现在的状况,要再想去宿州的伍和镖局分局接着押镖,得补半个班子的人马,那地方本就人手吃紧,哪来的余人,不过是去走个过场而已。
若是人人都同你这般,那这趟私活,未必会死这么多人。
张八顺离去时对魏长磐如是说。
老顾顾生阳原本也是二层楼武夫,怎奈何而今上的年岁,体魄强健大不如初,又是断臂的重伤,因此是府上伍和镖师镖师中恢复最缓慢的那个,几个年轻的都能勉强与人对敌动手时,顾生阳不过才能堪堪正常活动,跑跳都不行,何况是与人动手。
华府请来拿河清郡城内有名的郎中还说,得亏有华府送来上好的药物,不然以他体魄生机,再过两旬日子都难下地,车马颠簸那是万万受不住的。张八顺曾暗地询问那郎中这些药物借钱,贵的令人咂舌,。
小顾顾盛正要搀扶着自己爹上头一辆马车,未曾想老顾顾生阳要逞强,靠着单手自个儿撑上去,却未曾想牵动了断臂处伤势,当即便疼得龇牙咧嘴,惹得那个当儿子的一阵埋怨。
魏长磐默默跟在顾盛后头上的这辆大车,几名负伤的镖师都在中间三辆大车内,留着押后的是那打弹子的年长镖师。
这次私活,赶车的马夫并未被波及,故而五辆大车内,赶车的人手倒都还齐全,只是有两辆大车内,明显空旷许多,其内的镖师能够伸胳膊伸腿,也不如何喜悦,而是默默抚摸着身前那装着伙伴骨灰的乌木盒。
在张八顺担任镖头的这趟镖内,出现死伤过半的惨烈,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张八顺的老持稳重是在伍和镖局内出了名的,上的镖头位子以后,押镖一年到头也伤不了几个人,更不消说有有哪个镖师断胳膊断腿,亦或是被同伴镖师拿着灰盒回来的。
不过这趟私活能挣上走两三年镖的银子,队伍内的镖师也大多心满意足,只是那些死了的,再开不了口。
张八顺从前到后,从后到前,一辆辆镖车都看过一遍,没挑到什么纰漏毛病。这本是顾生阳的活计,不过按他眼下这身子骨,这事儿还是得镖头他亲自来做。
走到中间那辆镖车的时候,张八顺听得其中传来的些异样的响动,便驻足停下来静听,似是被压抑得极轻的啜泣声,还有哀哀的低语:
“小南....小南....咱们回家了,咱们回家了....”
张八顺听出那是这趟镖中阿南阿北那双兄弟镖师中哥哥阿北的声音,兄弟俩都是伍和镖局二层楼武夫中的拔尖水准,是有望再上层楼的人,平日里押镖的苦闷日子,也都是这两兄弟打诨玩笑嬉闹,给大伙儿添些乐子。
两兄弟,只活下来一个,弟弟阿南被卧牛山喽啰拿狼牙棒砸碎了脑袋,那声脆响便是在数丈远的张八顺都清晰可闻,脑袋被砸得凹进去一小半,便是神仙也难救,阿南自是死了,直挺挺的躺在华府的地面上,眼棱缝裂,乌珠迸出,嘴里吐着白沫子,身子抖如筛糠,不到三炷香的光景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南是趟在阿北怀里死的,若非身旁镖局同伴拼死相护,说不定又要再搭上一条人命在华府。
直至卧牛山喽啰被击垮,余众溃逃之际,同伴的喊杀声才把神情恍惚的阿北喊醒,他疯魔似的拿着兵器对卧牛山那拿着狼牙棒敲碎了他哥哥脑袋的喽啰穷追不舍,追出河清城外半里路时才赶上,以伤换命取了那喽啰性命,而后便是发疯似的拿刀在那人尸身上乱砍。
待到伍和镖局的镖师终是在城外寻着他时,阿北双臂已是脱力,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身旁是一团瞧不清楚本来面貌的烂肉,早来的镖师正在一旁干呕。
原本性子都跳脱的兄弟二人,活下来的那个也是沉默寡言,每日出了吃饭去茅房外,都将那装着阿南骨灰的乌木盒抱在怀中,睡觉也是不离身,有两个关系不错的镖师想借此调笑几句,却被阿北一拳打掉了门牙。
本想上去劝慰一番的张八顺想起阿南死后阿北对自己的态度,原本已伸出去掀车帘的手又缩回来,缓步朝第一辆大车走去。
还有多少人是作如此想的?他不知道,或许只有这一个,或许有好几个。或许在平日还还不至于显露些什么毛病,可长此以往,必然会出大问题。
这趟镖的人心,已大不如之前齐,这是张八顺早便有所察觉的。一时的人心向背尚且还能靠用些手段拉近距离,可当下以阿北为例,已是软硬不吃,还有那些没被发觉的人....
张八顺不由的扪心自问,自己代表这趟镖的所有人接下这趟私活,虽是全部人都不反对的结果,可其中究竟有几分,是他为了自己日后打算所为之的?要是只靠着伍和镖局给养老镖头发下的那点银子,想要给子孙置办些产业下来,谈何容易,张八顺当时也想到这节,又加上酒力作用,稀里糊涂就答应下了那华府主人,现在看来,真是天大的阴谋....不,已几近阳谋。
凭着华府主人显露出的财力,莫说请动他们这一趟伍和镖局中也算不上上上等的押镖队伍,便是连总镖头一并请来,那一万两银子尚且还能有盈余,可华府所为,究竟是为何?
张八顺喟然长叹,或许自个儿当真老了,要跟老顾头一道退下来,倒也不算坏事,此后这趟镖的人手聚散,那就得看老天爷了。
他上了第一辆大车,见大车上几人都问他为何耽搁如此之久,便推说道有辆大车车轴有些老旧了,担心路上出毛病,不过细看起来还算结实,也便不再计较。
“伍和一声镖车走,半年江湖平安回!”
大车前的趟子手高喊一声,华府所在那条大街上的行人视线被齐刷刷引过来,露脸的马夫和趟子手便有些自得,伍和镖局的吆喝声,喊起来就是敞亮有气势,不枉费了咱这大嗓门儿。
头辆大车的马夫甩了个响鞭,辕马便拉着大车,碌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