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中年文士强行挽留下,张八顺这趟镖的镖师被迫在兴颍郡城内一家小酒肆喝了一场,被华府里宿州名厨养刁了胃口,众镖师对这小酒肆内的粗菜劣酒也打不起多少兴致,多是应付几筷子了事,好在那中年文士酒量有限,二两酒下肚便大了舌头,醉眼朦胧说起胡话,众镖师这才没露出马脚。
次日那中年文士酒劲还未全消,踉跄着将张八顺带的大车队伍送出兴颍郡城外,再踉跄着走回镖局所在地盘内,路上甩掉一只靴,不过眨眼功夫,便给路边衣衫褴褛的乞丐捡了去,现在光着脚板虽说凉快些,可毕竟还想多活些年月,多一只靴,过冬时就能多和暖几分,少几分被冻死的可能。
“这宿州分局文书倒确是个爽利人,酒量虽说不咋样,酒品着实还可以,”老顾顾生阳与身边的魏长磐打趣儿道,“昨晚还是滴酒不沾,魏小兄弟,多饮酒误事不假,可有时候,咱们江湖人不会喝酒,少不得要给同道笑话了去。”
顾生阳偏转脑袋望向魏长磐,见他正静静抚摸身前那只乌木盒上的纹路,也是肃然,良久方才说道:
“魏小兄弟,或许你才是对的....我们都错了....”
“他妈的一帮子没心没肺的崽子!”
骤然响起的一声骂把第一辆大车内的所有人都吓一大跳,顾生阳骂完这声以后闷闷靠回大车车厢壁板上,一手甩开自己儿子伸来过扶的胳膊,那仅剩的那一条胳膊撑着脑袋气咻咻不吭声。
顾生阳这声骂连带着把自个人也骂了进去,因为昨晚他吃喝酒肉时吃得欢畅,酒令行得也痛快,现在想起来却不由得恨恨然。
“镖头。”魏长磐与正准备铺开宿州舆地图的张八顺说道,“咱们能不能绕道徽州而行?徽州去年灾情更甚宿州,咱们若就这么冒失进去了,路上食水皆是天价不说,盗匪多半比这宿州还猖獗。”
他所忧心,食水与盗匪还在其次,割鹿台的刺客才是真正令他畏惧的。虽然未亲手与其捉对厮杀过,可其杀人手段之诡异,当初在滮湖时他可是真真切切亲眼见过,明明两人都是同时持刀出手,割鹿台刺客的刀却像是长了几尺,一下便把那把式不弱的烟雨楼子弟脑袋砍了去,还有那种种他叫不出名目的暗器与奇形兵刃,烟雨楼弟子所习兵刃功夫多是针对松峰山精妙剑招的霸道刀法,走是大开大阖的路数,在与割鹿台刺客对敌时讨不到一丝一毫的好,往往跟这些杀人手段诡异的刺客一照面,相战未几合,若非是武道境界占优厮杀极熟稔的弟子,多半是凶多吉少。
伍和镖局现如今的势力能有多大?魏长磐心中自有一分计较,晋州尚武风气远胜江州这等鱼米乡,武道境界平均约莫要拔高一层楼,张八顺所带这伍和镖局镖师队伍二十余人,无一名四层楼武夫坐镇,在伍和镖局中也只能算二等中游实力的行镖队伍,怎奈何张八顺这些年保镖没出过什么岔子,这在伍和镖局第一等行镖队伍中也是极难得的,故而在二等行镖队伍中,拿的银钱也是最多。
光是晋州伍和镖局总局所在便有镖师数百,比起那些个动辄门下弟子几千上万的鱼龙混杂的大派而言,人人都是精悍好手,整个镖局除去因替镖局卖命而死伤的镖师以外不养闲人。这些日子从张八顺言语中推断,那总镖头虽说已算是半退隐的情形,自身武道境界却绝对不会低于六层楼,至于真有多高,则没个准信。
魏长磐也不是没有找张八顺旁敲侧击问询过这位曾在晋州声名赫赫的伍和镖局总镖头,武道境界究竟几何,却被张八顺随口寻些含糊言语搪塞回去。连张八顺都不清楚这位在伍和镖局盘踞总镖头之位三十年的老人是何等的武道境界,只知晓在张八顺还在他所带行镖队伍中时,这位昔日还是镖头的总镖头,一双拳头,教晋州江湖黑道和各大山头大王都敬而远之,远远听得伍和镖局趟子手的叫喊便老老实实躲回山上寨子去。
“走徽州大道也快不了两日光景,魏小兄弟所言,颇有道理,不如取道渝州南北大道。”张八顺赞同道,“不过渝州南北大道朝廷已多年未曾修缮,那大道坑洼不平处多如牛毛,只能委屈带伤的兄弟了。”
“一条胳膊两处刀伤老子都没叫唤,哪里轮得着那几人委屈?”顾生阳冷不丁又来一句,大车车厢内闷热,小顾顾盛担心自己老爹热坏,或是伤处溃烂惹来蝇虫叮咬,手里便拿着柄蒲扇不停替他扇着,听得自个儿老爹又说逞能言语,不由气笑道:
“扇子停几个瞬刹的功夫老爹你就得叫唤着热,还说不叫唤?信不信一会儿给你把扇子停了。”
还想嚷嚷两句的顾生阳霎时间便老实了,受了那般重的伤势,张八顺本担心这老伙计会一蹶不振,未曾想竟愈发孩童心性起来,那点死犟脾气被自个儿儿子随口一句便拿捏得死死的。
他叹口气,有些想念起家里两个读书的小子来。小儿子不知又做出几篇锦绣文章,大儿子此次秋闱又不知榜上有名否。
....
一轮骄阳当空,五辆伍和镖局大车无一例外都掀开车帘子,这般还能有些许风凉,赶车的马夫估量着马脚程,和水源距离,每隔二十余里路便停了大车,寻水源饮马洗刷马鼻,大车上人也能下来擦把大汗,洗刷洗刷身子,往水囊中灌满清水。
饶是镖头张八顺已定下这样的严密规矩,他所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中间两辆大车扶几个受伤镖师下来时,阵阵恶臭便是远在数十步外的魏长磐顾生阳也能闻见。张八顺赶去查看后忍着那腐臭扯开伤处纱布一看,果然已有些溃烂流脓。
“勤换药勤换药,感情一个个挨刀子的都不是你们!”张八顺挨个将与那些个伤处溃烂流脓伤着同车的镖师教训过去,说到气极处甚至劈手夺过马夫马鞭,劈头盖脸朝那些个畏缩着躲避的镖师打去。
“都是一趟镖的人,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终是将火气压下来,已是张八顺给这些个镖师每人打赏七八鞭以后的事,“这天气多热,你们也见着了,若是取道渝州才发现,地广人稀,到时候寻不着好郎中医救,那耽误的就是你们同袍的性命!”
那几个镖师都面露愧色,反倒是伤者中有人心有不忍,便开口替那几人开脱,说不是那几个镖师懒惰,而是河清郡城那郎中留下的药物得每日一换,身上伤又没好全乎,每次换药都疼得够呛,就和负责换药那几人打商量,二三日再一换药,却未曾想这伤处溃烂化脓,恶臭难闻的同时每次换药疼痛更甚以往,如此一来便是连隔天换一次药都不愿,自己身上的伤药还是三天前换上的。
“这光景赶路,确实有些难过。“顾生阳也从大车上被儿子顾盛搀扶下来,腾出那只胳膊抬手擦去额头汗,”也不能怪这几个弟兄,要是再搁这光景赶路,眼下处暑时节还剩个尾巴,这宿州地界秋老虎又厉害,就算受伤的人天天换药,也保不齐能不能养好。”
瞥见那几名脸上夯起一道道红肿鞭痕的镖师弟兄仍是一副不安至极的神色,张八顺手中马鞭也再不能扬起,这许多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年轻镖师,打在他们身上,于张八顺而言,何尝不是打在己身。
所为何事?怒其不争而已。
张八顺将手中马鞭掷于地面,顾生阳和那几个羞愧难当的镖师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赶忙带着那几个伤者去水源处取水清洗伤口换上新药,至于是否还要另请郎中,还得看接下来几日伤处情况如何。
“老顾,我是不是对这些后辈太严苛了些。”
大车队伍在今日未能在日落前赶到预定的行程,于是乎便只能在大道旁生起篝火在大车上将息一宿,见那几个白日还挨了鞭子的镖师这会儿脸上鞭痕还在,也热火朝天捣鼓着饭食,大热天的没人吃得下干粮,便熬煮了喷香的小米粥,每人还有一块夹着干肉的饼子。
张八顺坐在大车的右边车辕上,顾生阳在左边,两个老人看着伍和镖局的年轻人们热火朝天地为今晚的饭食忙碌。
“现在你对他们严苛些,日后他们成了镖头的时候,就知道你老张的好处。”顾生阳用那条完好的胳膊伸过去拍拍张八顺的肩膀,“咱们老啦,江湖,还是年轻人的江湖,往后的事,还是留给这些人,咱们这些老家伙含饴弄孙就好。”
“刚出锅的小米粥,刚出锅的小米粥,喷香的小米粥!是今年的新米呐!”
篝火旁传来这样的嚷嚷声,张八顺与顾生阳闻见谷米烹煮后的香味,不约而同咽口唾沫,相视一笑。
给留两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