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出刀能有多快?
魏长磐摩挲着自己刀柄时常会这般想,身为三层楼武夫,与体魄较之常人稍结实些的军伍士卒相较,纵使他自周敢当处习得刀法仍是半生不熟,二者之间仍是云泥之别,常人出一刀的光阴,他可出两刀乃至三刀,可杀三人。
武夫与常人对敌,有如壮汉拿捏稚童,自是没半分威胁。
伍和镖局在晋州的总局位于晋州州城并圆城内,数百年光阴积淀,纵是期间也有数十载沉浮,伍和镖局依旧是这并圆城乃至全晋州数一数二的江湖正道门派,行镖营生口碑亦是极佳。不过近些年大尧海晏清平,国泰民安,所需保镖趟数也便渐渐少了,伍和镖局主人头脑也活络,北地百姓多尚武,手底下养着这么多身手不俗的武夫镖师,便能派上用场,收银子教徒弟以外,替富户看家护院,为朝廷鞍前马后,也都是营收不菲的副业。
回晋州这一路上,镖头张八顺处处留心谨慎,伍和镖局的镖旗该打时便打,若是行至未有交情的地界,宁愿绕些远路也不去担半点风险,故而这大车队伍到晋州伍和镖局总局的时候,已落过两场雪了。
在大车里被冻得直哆嗦的魏长磐使劲儿往手心哈着热气,再顾不着想出刀该如何如何。被冻得指节苍白的手逐渐有了知觉,掖掖那身路上买的厚实大氅,屁股朝车厢中央生的小火炉挪近几分,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后,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接连不断。
一只乌黑油亮的酒囊被塞到魏长磐鼻子底下,他哆嗦着伸出手摘下酒囊塞子,狠狠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粗劣的土烧里带着皮子的腥,即便在最地道的老酒蒙子那儿也是下等的过口玩意儿,此时却成了唯一能暖身子的好东西。
这口酒灌进胃肠,不多时便觉着有股子热劲传遍四肢百骸,眨眼功夫就和暖起来,惨白的两颊上也多几分红润。
“等到了镖局,就不用再受这活罪。”胡子养了有半尺多长的老顾顾生阳接住魏长磐递回去的酒囊,笑道。
从宿州到晋州一路上来,魏长磐从早先还和伍和镖局众镖师有些隔阂,到后来熟稔到一张擦屁股纸都乐得分成两半,他和镖头张八顺都看在眼中,原本心中还有的那些隐忧便不见,到最后,实在吃不消晋州苦寒的魏长磐连酒也不敬而远之,靠着这两口御寒的劣酒,练出半斤酒量来,倒也算是意外。
“总镖头不比宿州分局那文书。”疲惫至极却仍是强作精神的张八顺摸出一柄寸余小刀来刮脸,边刮边说,“要是实在糊弄不过去,就算在咱头上,反正都是要退下去的人,大不了镖局那养老银子不要就是。”
伍和镖局总镖头的其人,这些日子魏长磐心中已大致有了个轮廓,一个瞧着就威风凛凛的高大老头儿,白须白发,负手而立,目光如电其声如雷,跺跺脚晋州地面都得抖三抖....
总镖头倒也不是那样的人,私底下和顾盛言说时后者笑说,细问时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到了晋州就知晓。
透过车厢帘子缝隙向外看去,大车的轮子碾在尺把深的积雪中,马夫也不去给马儿加鞭,任由其在雪地中拖着大车慢慢走,还比不及魏长磐过去人步行来得快,刮完面,把小刀收回去的张八顺见魏长磐动作,便解释道,这般深的雪,保不齐底下还结着冰,若是着这一时之急,保不齐要出岔子,故而马夫也便任由马慢行,都是镖局养着的马,识的回家的路。
一个半时辰后,魏长磐哆嗦着从大车上跳下来,站在伍和镖局的大院内,几个裹得严严实实鼓鼓囊囊的人从屋里出来,与这一行人打过一声招呼,也未来得及再多唠两句,便都小跑着往屋内赶去。
“上炕。”张八顺将身上穿着的狗皮袄子甩在一边,招呼魏长磐道。
解开身上大氅后坐上及他腰那般高的台子,屁股刚挪上去些,魏长磐脸色便有些变了,这烧得火热的台子很有些....烫屁股。
他向周围左顾右盼,只见身边几个镖师都是满面的惬意舒服,半躺在这台上,半眯着眼,嘴里含混不清不知在说些什么。魏长磐本想着挨过这一阵多半也就行了,未曾想好些时候过去,身下的火热非但没减轻半分,反倒愈发烫起来。
“大尧南方人,头一次来北地晋州,确实是坐不惯咱们这地儿的热炕。”张八顺翻身从炕上起来,往他屁股底下垫了个软和东西,魏长磐这时才觉起这东西的好处,磕碰个不休的牙关子里透出来发自内心的舒适呻吟。
大尧北地苦寒,是魏长磐在青山镇上时读老秀才那几卷旧书时便读过的,却不知是如此程度,在大车中时把所有衣服都拿出来披在身上,还是着了凉受了冻,不得已靠烈酒驱寒,才堪堪挨过从宿州至晋州的几百里路程。
起夜时出去尿一泡,提裤子的功夫就冻上了,就算是江州大寒的日子,魏长磐也未曾见过这般情形,裸露在外的两颊耳朵与双手都皲裂开来,往外渗着血丝,一沾水就生疼,涂抹上顾盛买回的油膏后又自个儿去弄了顶毡帽和镖师人手一副的羊皮子手套回来,皲裂的皮肉才见好些。
“整两口?”
近旁的人递过来一个小小的铜壶,魏长磐还没接过来就知道多半是酒,行镖在外这禁酒令不得开,到了伍和镖局咱自家地界总要敞开肚子来两盅,张八顺带着的这趟镖镖师也都各自取来了温过的酒壶碗盏,还没到用饭时辰,赶着小酌两口也不错。
本想婉言谢绝那人好意,魏长磐一见递酒壶那人是上了年纪的老者模样,便知晓这是这多半是在镖局内德高望重的老人,是各个镖头都得敬重三分的人物,便也不敢怠慢,双手接过那酒壶,拧开酒壶盖子闻闻扑鼻酒香,喝完后再双手递还回去,砸吧着嘴,觉出些和老顾顾生阳酒囊里那五分银子便能灌满一酒囊劣酒的滋味,很有些不同,便由衷赞叹一声:“好酒。”
再细看那老者,一身破烂的羊皮衣裳看不清楚式样,光着两只肮脏脚板在炕上盘坐,和身边的人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都是些晋州当地的土话,魏长磐就连听懂一两个字眼都勉强,只能在那里干瞪着眼,也说不出话来。
“老家在江州的小娃娃?还没及冠的年纪,你师门长辈就放心你一人到宿州游历?也没个人护卫着。”
那老者终于把晋州方言换成了大尧各州郡都同行的官话,见那铜酒壶空了,便撑起身子靠在背后的墙面上,又伸手从炕上的小几抓了把花生剥了边往嘴里送边说,吃的时候窸窸窣窣的屑屑从雪白胡子上往下掉在那身不知多久没洗刷过的破烂羊皮衣上。
这个曾被不知多少人问起过的问题又被这老者提起时,魏长磐忽的感觉一阵烦闷。
是啊是啊,师父师爷,栖山县张家的师兄弟和大石师叔都死了,你们这样一遍一遍的问....
有意思吗?
“谁说还没及冠就不能在江湖游历?谁说没人护卫就不能出来闯荡?江湖儿郎江湖死,死得其所!”
那老者见魏长磐说罢竟是在炕上摇摇晃晃站起来,忙不迭招呼着镖头张八顺道:“小顺子,快把这小子拉下来,别到时候把这炕给踩塌喽!”
行镖时被镖师尊称一声张镖头,在镖局里被同辈镖头乃至镖局主人见都要招呼一声老张,这会儿被唤作“小顺子”这等近乎戏谑的称谓也未曾有多少羞恼,只是默默起身把似是还要说些什么魏长磐拉回炕上,也不去说什么言语。
“是个不会喝酒的雏儿,你再给他灌两口,指不定连偷过几回姑娘肚兜的事都给你板着指头说了。”那老者见魏长磐面上那两抹酡红,翻翻白眼道,“小子,酒上的道行,还欠修炼呐。”
晋州的烈酒,不是别州人轻易能喝习惯的,但这一喝上,在想要换酒喝,就喝不习惯喽。
魏长磐只觉着晕晕乎乎的,酒劲上了脑袋,再加上这些日子舟车劳顿,没等再多说几句反驳,便头一歪,在炕上睡着,不多时便响起轻微的鼾声,是睡熟了。
那倚靠在墙上的老者捂着胸口咳嗽起来,近旁方才还在喝酒谈天的镖师立马翻身替他捶背,另一人则拿来痰盂,伴着喉咙口咯噔咯噔两声响,吐出一口粘黄的老痰。
“这就是你物色的人?小顺子眼光素来平平,倒也还有灵光一现的时候。”
那邋遢老者吐出这口粘痰,缓过气来,对将魏长磐缓缓在炕上放平的张八顺说道,一面又将空空如也铜酒壶扔给一旁的人。
是个肚子里藏着好些个秘密的小家伙,他抚着下巴额上的白须,心说。
不过江湖儿郎江湖死这话,对他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