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军中取敌将首级是夸大其词的说法,但萨尔哈部蛮人主君由谁亲手刃,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儒雅的将军脱下了身上的外袍擦了把汗,“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已经在路上,用不了多少时候,大尧满朝文武都会知道有个晋州伍和镖局的小镖师杀了个蛮人的主君。”
“将军,我也不知道那就是蛮子的主君,只是见那人要跑,便拿刀去掷他,未曾想还真有出其不意的效用。”同是满头大汗的魏长磐顾不得军伍中上下级的礼节体面,手上动作依旧不停,“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
“你也莫要太过自谦,运气再好的人,有几个能杀了蛮人的主君?”
将军大帐门前守卫的亲兵被帐内传出的香味勾引,偶的微微侧过脑袋往帐篷内瞥一眼,窥见堂堂大尧正四品武官,年轻的晋州将军,手握一州兵马权柄的封疆大吏,正在和一个江湖门派中的无名小卒一齐拿着锅铲在一口二人合抱都不拢的大铁锅前忙碌些什么,香味也渐浓烈。
“成了。”将军从一旁拿起铜大勺和银碗,从锅中舀起一勺乳白色的汤水倒进碗里递给魏长磐,“趁热,快喝了暖身子。”
奶腥和酥油的味道冲着魏长磐的脑袋,这种用茶末牛羊奶和酥油熬煮的东西是草原从穷苦牧民到贵族都喝的东西,不过用料大有不同而已。近些年草原上贵族的商队也开始用皮毛向大尧的茶商购置大批的上等茶叶,这种昂贵的饮料让草原上的贵族们有了区别于贫苦牧民的优渥。
但能够这样大手笔的贵族毕竟是极少数,廉价的碎茶末仍是草原人最多的选择,尤其是身为一部主君的顿冒,警惕地觉察到这种奢靡的风气已经逐渐在蛮人内部蔓延开来,这是一种危险的趋向,
虎狼安逸久了就会沦落为绵羊任人宰割,顿冒不能纵容自己的部族在他手上堕落,故而他向贵族们下了死令,一旦有人敢于向尧人购置大量享乐的物事,那个贵族就会被沦落为最下等的奴隶。
至于尧人从草原上贸易的,无非是牲畜和皮毛,逐水草而居蛮人的饮食都太过粗劣至于又不通烹调之道,不合尧人的口味。
但一位将军的好意不是魏长磐所能回绝的,更何况又是个瞧着相当随和散漫的中年男人,那股子味道简直像以前镇子里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闲汉们。
他所想的将军们,不都该是不苟言笑生得又魁梧肃穆,让人远远观望便心生敬畏,挥手便能指挥万千人马的大人物,教人不敢亲近?怎会是这般....
整碗奶茶都被他灌下肚,先前炖煮时没有放什么去腥的东西,魏长磐捏着鼻子也没尝出什么味道,只是才缓过一口气,便又愁苦着脸发现面前的茶碗又已经被斟得满满当当。
“蛮人的奶茶,喝多了就习惯了,这里血气太重,饮清茶茶香半分不能觉到,未免有些糟蹋茶叶。”宋之问双手捧着茶碗蹲坐在地面上,小口小口喝着奶茶,“这样的东西大半蛮人冬天能隔三差五喝上一碗已是万幸的事,普通牧民也买不起多少的碎茶末。”
魏长磐面色微红,觉着有些惭愧,不过仅着里衣和件灰鼠皮子夹袄的宋之问又笑道:“没事,第一次喝这东西能强忍着不吐出来咽下去的,你也是不多的几个。”
“蛮人的大军最快还剩不满十日,就会兵临并圆城下,这些日子四大营的州郡小部都已分入晋州诸郡郡城和县城驻守,大部三日内都会退入并圆城中。”宋之问眯起眼,用银碗传过来的那点热来暖手,“和蛮人的骑军野战绝不是明智之举,兵马大部退守城内,是不得已为之,却也是最好的选择。”
“是不是不明白为什么本将要和你说这些?”宋之问眯缝着眼,观望铁锅下还在垂死挣扎的炭火,“因为你立了这样大的军功,当个都尉都不是过分的事,朝廷若是有意拿你当做典范,说不准本朝有史以来自年轻校尉的头衔就得换由姓魏的当当。”
受宠若惊的魏长磐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宋之问却又淡漠地说道:“不过不论朝廷给你怎样大官职功勋,只要你还是本将手下的武官,就绝了想要领兵上战场的念头,一念之差事关多少人的生死,不是你能做好的。”
“将军,上了阵能活着下来没缺胳膊少腿的,我就很知足了。”魏长磐也学着宋之问的样,捧着盛了滚烫奶茶的银碗蹲在旁边,“习武还没习明白,就又要学着带兵,贪多嚼不烂,是忌讳的事。”
“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那是再好不过,只是也不是全然就令你在营中当个好空架子好看。”
军帐中央安置的是一桌偌大的沙盘,晋州和周边细致入微的地势尽显在这一丈方圆的桌面上,还有探得蛮人军力的部属以及各城各关内守备的兵力位置,都用削制的小木人小木马安放在各处,先前一直在军帐一角默不作声的参谋们拿斥候送回来,许多还带了血的军情急书,挪动沙盘上木人木马的位置。
“骑军野战虽然远非大尧能及,但攻城向来不是蛮人的长项,草原蛮人破关而入,史册所载也有相当次数,可若是大规模的攻城掠地,唯有在蛮人最强盛的年头才能见,往往也是适逢改朝换代的时候军力孱弱,是趁火打劫之举。”
“顿冒是草原上百年乃至千年一出的人物,台岌格部在他继任主君后十年就跻身为草原上势力最大的部族,近些年若非草原年年都是灾荒的年份,凭借顿冒部族的势力,未尝没有一统草原的可能。”
“虽说顿冒一部现在是草原上最大的势力,但其余几个大部族也不是他能随口吞下的,故而草原诸部结盟南下,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大尧一州的疆域,就算任由他一部的人马吃下,小心也要撑破肚皮。”
几个忙碌的参谋见到将军在给一个无名小卒解说眼下双方的格局,都露出些诧异莫名的神色,如果说一同熬煮奶茶算是将军作出亲近手下人刻意为之,那这般耗费精力跟个瞧着岁数还不多大的年轻人说事,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将军自有将军的考量,宋之问接任晋州将军后这些参谋对他独辟蹊径的言行从已经从起初的不思其解,到现在有些习以为常,这些参谋隔三差五就能见着宋将军又捣鼓出些新玩意儿,亲自动手弄蛮人的吃食,又自己拿刀削了那几个难看木人,现如今又开始随便拉个属下的人来唠嗑?
这些参谋中有一人是毫无意外的,张子文清楚将军与魏长磐细说这些的原因,毕竟紧接着要他做的事,不说清楚是不行的。
“但这次蛮人的南下和以往那些只为掳掠粮食和人口的蠢材不同,北方的草原已经养不活蛮人的人口。”宋之问举起手来打了个比方,“这片草原只能养活六百万的人口,但草原上数十载的休养生息,已经有了七百万的人口,贵族还在吃羔喝酒,奴隶和牧民却都要饿死。”
“所以就要打仗,七百万人,死掉两百万人。“宋之问猛地收回伸出来的两根指头,”剩下的人才是草原能够养活的。”
两根指头,两百万人,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一样,轻轻一吹,说没就没了。
“我军的斥候死伤近百人的数量,才抵近蛮人的营寨,见到用油布盖着的高大器械,周围守备森严,是用来攻城的东西。”他从沙盘上取下两个与众不同的木制玩意,“他们不知从何处知晓了这样的技术,又得到了能工巧匠的助力,虽然顿冒有意隐藏,但依旧被我们发现了蛛丝马迹,进而能揪出这些东西的存在。”
“不论蛮人有多少这样的器械又有多大的威力,这始终对晋州所有的城池都是种要命的威胁。”
宋之问说了许久许多,最后疲惫地撑在沙盘的边缘,“晋州各处城池的守备,不足以应对这样的威胁,稍有不慎城破,按照蛮人行军的惯例,破城以后除去高于车轮的孩子,是要屠城的。”
屠城,晋州现在最小的县城里都挤着上万的百姓....
“将军需要我做什么。”魏长磐抬起头直视着宋之问的眼睛,看着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还带着些许少年人圆润的面颊,宋之问开始扪心自问,不过还是个孩子,就要上到两族的战场上....
终究还是逃不过啊。
“晋州精锐的斥候和轻骑只留下了些种子,再投入战事下去,只怕没有三年五载都难成建制。”他向魏长磐行了极大的礼节,“晋州的江湖武夫们将会甄选出五十人来,你要带着这五十人,竭尽所能去毁坏那些攻城的器械。”
宋之问没有说的是,这样的兵行险着,所去者多是九死一生。
终究还是逃不过要把不该上战场的人带上战场的命。
“好。”魏长磐点点头,没有丝毫的迟疑,“我去。”
事已至此,容不得他龟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