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世间无武,不可江湖无侠。
侠者路见不义事,则心有不平,心有不平自当鸣。
蛮人一处位置隐蔽的营寨在晋州边关以北数十里处的一处山谷内,自从草原诸部的联军再度攻破晋州大半边关口隘,小股骚扰蛮人后勤补给的游骑在被骑军大部剿灭后,此地便再无尧人的踪迹,晋州的斥候队伍也因死伤惨重而缩紧了探报的范围到并圆城一线。
只有区区一个百人队守备这处不大却事关蛮族能否在晋州攻城略地的营寨,草原诸部的主君们都对顿冒这个大胆的决定表示担忧,按照他们的想法,此处就算是安排一个万人队团团围住都不为过,更何况是区区百人守寨。
然而顿冒说服了这些素来桀骜不驯的主君们,将物资和人手秘密运进了这谷内,若非有一名在茫茫草原迷失了方向的斥候侥幸窥见这营寨内的物事,晋州守备的军马断然不会知晓这处不起眼的地方还会藏着大批的攻城器械。
这处无名的山谷只有一条来往的通路,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后豁然开朗,谷内自成一方比谷外和暖许多的小天地,虽快是塞外最寒冷的时候,谷内仍温暖得像是初春,雪片还未等飘落谷底便融化了,蛮人拓宽了谷口,用马拖着那些器械进入谷内。
谷口旁一处下风口的雪窝内,蜷缩着半个百人队,都穿了染成白色的大氅,每个人身上都带了兵刃。
天地苍茫,从云中透出那点不多的光亮正趋于黯淡,有人在雪窝内借助这点光勉强辨认清楚舆地图上的笔迹,而后矮身到这队伍人中居于最首的一人身旁打手势比划,说是这片山谷无误。
鹅毛大的雪片组成密不透风的帘幕,挡住了魏长磐的视线,他从雪窝中探出半个脑袋,试图辨清楚谷口的模样,却是徒劳。
“一次将五十人秘密带过蛮人的营寨到草原上,这已经是极限,此外再多带一人,暴露的可能就得大一分。”宋之问在送他出营前将贴身的内甲脱下来给他穿戴上,“这是朝廷旁配给将军们的甲,比起寻常士卒的甲衣确实要好些。”
魏长磐目光环视空空如也的营寨,只剩五十骑还有宋之问不多的亲兵,士卒们已经悉数退入并圆城内,草草搭建起来的营寨与并圆城高大坚实的城墙不是一类的东西,没有必要为这样的地方再平白的搭进去人命。
“诸君。”宋之问脱下了文士的青袍博带,又一次穿上重铠,对着那五十骑长揖及地,“拜托了。”
晋州将军对这些江湖人行了这样大的礼节,再蠢的人都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他们多是晋州的游侠儿,是无门无派的无根浮萍,总被名门正派的子弟们视为在各州郡流落的野狗,脚痒痒了就能上去踹一脚,却是这五十人中占最多的人。
至于那些个名门正派的子弟们....不说也罢。
整整一旬多日子的跋涉,这半个百人队在晋州兜转了个偌大的圈子,才避开蛮人四下烧杀掳掠的游骑,沿途见到村镇熊熊燃烧遍地横尸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队伍中的游侠儿们从初见时的义愤填膺想要寻蛮人去杀,到最后每个人都麻木了,拖开井口的尸体凿开冰取水还带着血腥,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将这些死难的人衣裳扯上去些,盖住无神望向晦暗天空的眼珠。
晋州每过几个瞬刹就会有人死去,若是寻见没有来得及撤入城中的百姓,饥渴许久的蛮人骑兵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释放兽欲的机会。
这半个百人队中的每个人都逐渐明白,当务之急不是去杀几个落单的蛮人泄愤,假使那些城为蛮人攻城的器械所破,死的人,将远不止一村一镇的人口。
他们的马在入草原不久后就接连冻饿而死,活下来不多的几匹载着他们的口粮和器械,有人跌进深不见底的冰窟窿再也没能爬上来,有人被冻掉了大半的脚趾,也有人再忍受不了这样的艰苦,在某个夜晚嚎叫着冲进风雪中,第二天他们找到了那人冻僵硬的尸首。
出发时的半个百人队其实只剩下四十余人终于来到这谷外,蹲在这个雪窝子中已有半日的光阴,他们在等天黑,白日大摇大摆从谷口冲进去,多半只能成为蛮人的箭靶子。
这山谷两旁都是陡峭高耸的岩壁,不是常人所能攀援而下的,但他们是武夫,虽说仍不是轻松的事,却也不是毫无可能。
后方山谷的那条通路早便被蛮人以巨石堵上,这队伍中有人在机关术上造诣极深,说这条路必然被蛮人施以了不简单的手段,若是贸然闯进去,折损人手不算,蛮人必然也会早做准备,到时能否成事还两说。
不得不说蛮人选地方的眼光确实毒辣,此处易守难攻,数十步长的进谷通路,只消有数十的弓手和足够的箭矢,再多的人马也冲不进谷内。
可这些蛮人就算是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到,会有大尧晋州的武夫们跋涉到谷外,从谷两旁的石壁攀援而下,好似神兵天降。
再等一个时辰,他们就会从两边登谷,蛮人大概太过自信,对这般要紧的地方也不过才派个百人队稀稀拉拉的守着,又岂会是他们这些武夫的敌手?
所有的人都在前夜磨利了自己的兵刃,许多的游侠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们都岁数不大,算是在武道一途上有天赋的人,靠着一腔热血和义愤走到这里,到了临上阵的时候,却还是很有些不安。
聚集起来找到他们领头的人,这个据说一刀杀了蛮人一部主君的大英雄跟他们也是差不多的年岁,却立了这样大的功勋,让这些人敬仰之余,不由也有些疏离,尽管他相当平易近人。
这些游侠儿眼中顶大的英雄竟也未曾入眠,而是用一根细长的铜杆在帐篷中吞云吐雾,听了他们诉说的不安,笑着将那根铜杆递给了他们所有的人吸上一口,说来也奇怪,辛辣呛鼻的感觉之后,竟是带着倦意的温暖,连心境也平和了。
“不必怕。”魏长磐拍拍所有人的肩膀,而后以自嘲的口气说道,“其实我也怕的。”
“现在没有回头的机会了,晋州没了,我们能回到哪里去?”
这是最朴实无华的道理,家都没了,你能回到哪里去。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在雪窝子里蹲了这许久的时候,纵是所有人都在轮着给身旁的人揉搓手脚,但紫黑的颜色依旧顺着几人的手足蔓延上来,这里没有办法生火,即便是这样的鹅毛大雪,生火依旧可能让他们暴露从而功亏一篑,魏长磐不能冒这样的奇险。
他们的队伍中原也不仅有江湖人,宋之问派给了他们一名有一层楼境界傍身的参谋相随,却在半道上跌进了冰窟窿,将所有能说的断断续续说完了才咽下去最后一口气,魏长磐替他掘了个土坑。
按参谋给出的方略,他们带着火油潜伏进谷后无需多杀人,只消焚毁那些器械后乘马绕道回晋州即可。然而宋之问也没有料到长途跋涉和草原上的苦寒会要了那么多坐骑的性命。
草原上步行的人跑不过蛮人的四条马腿,只要这山谷中有一人逃出去报信,这支小小的队伍就得万劫不复。
所以他们必须得杀尽这山谷内的所有蛮人。
不过是个寻常的百人队而已,凭先前魏长磐在战场上的所见,就算再来个百人,要杀尽也不是多难的事,况且山谷不大,成队的骑兵难以策马冲锋,短兵相接后武夫占尽优势。
但没来由的,他有些心谎,也不知为何。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宋将军将这般大的责任和这几十人的性命都交付给他....他就得扛着。
魏长磐一挥手,身后的人就开始矮着身子奔跑,没入风雪中。
台岌格部大营,主君的大帐内灯火通明,各部的将军和主君还在为同一件事争执不休,天只会越来越冷,对于攻城的人来说不是好消息,晋州的小村镇已然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这些草原人急欲进入那些被城墙保护的地方内掠取更大的财富。
但固执的顿冒还是不愿意跟他们透露何时攻城,没有台岌格部的攻城器械,这些连长梯都没多少的部族只能在城墙底下傻站着。
各部的将军和主君们为了这件事,整日在顿冒面前喋喋不休,说是台岌格部挤不出人手来护攻城的器械,他们部族大可出这人马,不日他们部族的骑兵再推进些路程,等攻城器械一到....
可没有草原人胆气的台岌格部主君,竟然还不知在等什么,尧人狡猾,就算是那百人队是精挑细选的儿郎....
高座上的顿冒被这些蠢材吵嚷得头痛,这些部族的主君和将军难道脑子里都是包马粪,不知道尧人有所谓武夫,草原上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