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斤重的火油皮囊,即便是军中头等的力士也仅能丢掷出十余丈的距离,按山谷两侧最远处过七百大步推算,除非有晋州第一流门派掌门人甘愿以身涉险屈尊俯就至此干这抛投皮囊的活计,不然单凭他们这些人,便是在山谷两侧都安排了人手,也没法子将火油抛到山谷内中央堆叠成山的器械上。
被冻成大块梆硬冰坨坨的火油皮囊靠着每个人捂在怀里温热,过了不知多久才重新化成粘稠的液,这火油皮囊同样是兵部秘制的军械,能经得起颠簸乃至寻常刀剑的轻击,内中的火油则是按方子配置,只消沾上一点火星子便会熊熊燃烧,水也浇不灭,只能束手等着附近所有能烧的东西都烧成飞灰。
这本是大尧兵部派发下用来守城的玩意儿,直至偶然间一次轻骑袭扰蛮人补给后用这火油来焚烧带不走的缴获,事后发觉竟有奇效,便成了小队人马深入敌后必备的物事,一皮囊的火油或许就能烧掉几万石的粮草。
但大尧兵部捣鼓出这火油的人显然没有料想过这火油在极寒的环境下会被冻成石头一样的东西,山谷两侧许多的人在半个时辰的等待后浑身抖得如筛糠,旋开皮囊盖一瞧,嘿,还是原模原样的一块,稍许小了那么一圈,教人忍不住要跳脚骂娘。
其实蛮人多半的器械都靠近两侧谷壁,伸出一只手将皮囊扔下去十有八九能中。然而这些人还是得下去,谷中央那堆叠成山的器械不是他们任何一人靠着臂力能将皮囊扔过去的。
十几丈的高处,不是几个瞬刹就能落下去的,底下的蛮人轻松就能发现头上的动静,一旦拈弓搭箭魏长磐带着的这些人便都得成箭靶子,除非....
有人甘愿去当那引蛇出洞的饵。
已近夜半,第一班守夜的蛮人还没等到轮换的时候,纵然这些都是台岌格部的武夫,但这般日复一日平静安和的光景让这些人不由松懈下来,那些怯懦的尧人被主君和诸部的骑兵打得龟缩到那些高耸城墙内寻求庇护,哪里会有人深入草原来,又能碰巧寻见这处山谷?
这些武夫都是台岌格部的勇士,渴望着去到南方的战场上拼杀换取财富和地位,但主君顿冒的令将他们囚禁在这处鸟不拉屎的山谷中,虽然没有危险,却也让他们失去了在这场百年难遇大战中搏条出路的机会。
顿冒在继承台岌格部主君的最初几年便意识到,以秃罗巴图为首这些战力远超常人的武夫,倘若有一天权势膨胀到不在他的掌控之下,那对他而言将会是一柄始终悬在他头上的剑,只要这些武夫一天没有死绝,对他而言就是如鲠在喉。
这些武夫平时都分散在部族内贵族们的帐下,想要召集起来一网打尽不是容易的事,况且也不会有贵族心甘情愿少去这样得力的人手,权衡之下,身为台岌格部主君的顿冒行使了自己的权力,将这些武夫们召集起来,由恰好在军中待不下去去的秃罗巴图领着守备攻城的器械。
虽说与这些武夫宣告这消息时顿冒声称这是艰巨的任务,狡猾如狐的尧人随时可能会在他们身边出现,说这话时顿冒还对这话自有三分相信,但当先锋的骑军推进到并圆城一线而所遇的抵抗都是些孱弱的晋州州军时,顿冒对自己先前的话也全然不信了。
他的盒诸部的联军攻入尧人晋州的州城并圆城,在他看来已经是早晚的事。
山谷内唯有秃罗巴图能够整日与女人和美酒为伴,顿冒虽明知放任他在山谷内势必不会做什么事,但秃罗巴图身为台岌格部第一的勇士已经有了相当的地位和财富,拨给他的人口和牛羊不亚于许多贵族。如果将秃罗巴图放上战场再立下大的功劳,顿冒手中能够与他身份相称的赏赐已经屈指可数,秃罗巴图本身也清楚尧人口中所谓功高震主的后果,故而二人达成了某种微妙的默契。
靠近谷口的地方,面容沧桑的中年武士拿刀鞘捅了捅身旁打着哈欠的年轻蛮人,这个年轻人武道境界在这百人队中是最差的几人,却是台岌格部一位贵族家的小儿子,是能够继承父亲牛羊和帐篷的人,凭着这层身份,中年武士才没有直接用刀鞘朝他脸上劈去。
“打起精神来,就快到轮换的时候了,不要为你的父亲丢脸。”中年的武士收回刀鞘,“说不定尧人就在附近。”
“怎么会有尧人?他们的胆子比旱獭还要小,一受到惊吓就会缩回他们用砖石搭起的洞穴里再探出半个脑袋。”年轻蛮人拍拍自己腰间的小佩刀和背上的弓箭,“尧人如果敢来,我的弓箭和刀都不会让他们再有回去的机会。”
中年的武士不知被他的话受了什么刺激,暴起抓住年轻蛮人的皮甲领把他按倒在地上,骑在他身上的同时竭力控制自己动作不过火的同时压低嗓音,”摩赤哈!不要再说这样愚蠢的话!那个尧人的斥候就是被你蹩脚的箭术放走的!这个地方已经暴露,我只希望秃罗巴图不会拧下你和我的脑袋,所以....”
躺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的年轻蛮人知道自己闯下的祸有多大,如果被发现连他身为贵族的父亲也保不住他,所以这个年轻的蛮人侧过脑袋闭着眼等挨揍,这个叫摩赤哈的年轻蛮人清楚大声呼救也不会有任何的结果,如果引来别的武士非但不会为他解围,反而也要对他来上些拳脚。
拳头并没有落下来,难道这个中年的武士竟然也有对他摩赤哈发慈悲的一天?
温热的液滴在摩赤哈的面上,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向上望去,中年的武士双目圆睁,想要抬手捂住有一截箭头冒出血流如涌泉的喉咙,那双颤抖的手却最终只能软弱无力的垂下,而后濒死的人栽倒在一旁,浑身不住地抽搐,向惊恐的摩赤哈伸出一只手,似乎要他挽救自己的性命,却最终只能望着天,瞳孔逐渐扩散。
这支箭在半空中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从箭头到箭尾都被涂抹成了纯粹的黑色,是斥候和杀手们喜欢的武器,精巧的机括和绝好的材料制成的弩在百步外发箭还能洞穿三层的熟牛皮,武夫的体魄虽说强横远胜常人,但也只是皮肉和骨头而已。
等到这些武士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的喉咙被洞穿,蛮人的武夫们纷纷抽出角弓拈弓搭箭,许多人扔掉了手中燃着的火把,敌在暗我在明,用火把近乎等同拿自己的喉咙去寻箭来射。
这样大的动静秃罗巴图不可能毫无察觉,这位台岌格部的勇士不能在第一时间冲出帐篷是因为他必须得穿上裤子,虽然他素来对自己的尺寸有足够的自信,但接下来的交手势必会有大的动作,秃罗巴图可不希望他今日与人相战的场面成为台岌格部男女老少口口相传的笑谈。
待到秃罗巴图穿好裤子拿起自己的兵刃冲出帐篷的时候,依稀可见三五人影冲出谷口上马逃窜,而他手下的这些武夫不过遥遥放上几箭,并未上马追赶。
“你们在做些什么!就眼睁睁放任这几只狡猾的耗子逃走!”赤裸上身只穿了一条犊鼻裤的秃罗巴图扬起一只巨掌将身边一人打翻在地,“杀了秃罗巴图手下的人,这么轻易想要逃走吗?!”
方才被他一掌拍翻在地的人挣起来,他是顿冒派来的亲信,多少算是种掣制,也是这里唯一敢于和秃罗巴图争辩的人,
“秃罗巴图!”这个人挣起来后朝地上吐了口血沫,“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是诱敌的人?这里守备的只有一个百人队,就这么轻易派人出去追杀,万一谷外有大队的人埋伏,怎么能够守住这谷里的东西?”
许多才要上马的人被这个人的话说得待在原地不动,名义上秃罗巴图是这百人队的头领,但台岌格部主君的亲信的身份则令这些人发自内心的忌惮,秃罗巴图被誉为台岌格部乃至整个草原最强的勇士不假,但草原上最有权势的人,始终还是台岌格部的主君,顿冒·巢及拉德。
亲信是能在顿冒耳边说话的人,随口的一句就能碾死他们这些武士。
秃罗巴图并没有理会他,有人牵来了他的马,身长足有九尺的他在草原的部族中几乎是所有人都要仰望的存在,他的坐骑也是草原骏马中千里挑一的骐骥。顿冒的亲信仰望着他,露出恼怒的神情,心中暗暗打定主意,等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后,定然要去主君那里好好说些秃罗巴图的恶言。
“秃罗巴图!主君命你守这山谷,不是让你自作主张去追杀几个零散的尧人!”搬出主君顿冒的名头之后,这名亲信的言语间愈发肆无忌惮,“你不过是主君马前的猎狗,主君让你往东你就得往东....”
这个可怜人在说出这句话的下一个瞬刹就被秃罗巴图用手掌抓住脑袋,骤然发力后将他的头颅生生从身子上拔下来随手丢弃。
秃罗巴图是顿冒的狗,不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