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呦,难得又被送进来两头年轻行货,牙口还青着,身板儿倒都结实,只是这咋瞧着不是一般磕碜?”并圆城衙门底下的大牢内,胡子拉碴的狱卒打着哈欠调侃着新近被送来的两个犯人,“城内天天戒严,瞧你们模样,是偷鸡摸狗进来的?”
大牢内人满为患,都不是重罪的犯人,并圆城而今闭城之余还施行宵禁,街面上整日的有成队士卒四下巡视,以防蛮人探子入城扰乱城防,不过蛮人的探子至今没抓着几个,玄衣夜行的梁上君子却逮了一箩筐,还有小偷小摸的青皮,喝了酒在滋事的醉汉,在衙门的大牢内炖成一锅杂烩。
这是魏长磐生平第二次蹲班房,寻觅了处角落蹲下去,仍是不如何自在,倒是反观柳子义,闯荡江湖的那些年头不论是行侠仗义还是惹是生非,班房都没少蹲,故而脸皮早已厚到刀枪不入的田地,进了大牢才没一会儿功夫,便跟里头的人打成一片,连这些人犯的什么罪也都知晓了。
“没犯多大的事儿,就是跑去北边儿杀了蛮子回来的,被一个不知什么狗官当成蛮人的探子。”柳子义拍拍胸脯,摆出一副大义凌然的模样,“晓得并圆城现在为啥还能安如大山不?这都是咱和咱身边这位魏兄,还有去一道去北边儿那四十八个弟兄的功绩!”
“四十八个....不,是四十七个。”柳子义恨恨道,“四十七个咱们晋州的好汉子都死在了北边儿,还有一个放着人不做,去做蛮人的狗。”
不论是狱卒还是囚犯都在津津有味听着柳子义的言语,这是他们平日里都没听过的故事,有人开口问道:“蛮人是不是个个都顶天似了的高,青面獠牙的可怖?”
柳子义嗤笑一声,“不过也是爹生的娘养的,又不是妖魔,一刀砍下去还不是得哭爹喊娘。”
“蛮人的马是不是比起咱们的要神骏不少?”
“那倒是,那马最矮的比起咱的也要高上小半马头,马蹄子像是碗口。”
“不像是马,说是凶兽倒还像些。”
“蛮子的饮食如何,当真是人人茹毛饮血?”
“这话有八分在理,蛮人吃的那玩意儿和大粪也差不离....”
所有人都向柳子义提出了自己关于蛮子的疑问,千奇百怪的问题饶是能说会道如柳子义也招架不住,肚里发出叽咕的声音,摆摆手道,“一路上回来就没吃过什么硬实饭,嘴也干得厉害,各位谁那儿有些吃食的,再弄碗水来,接着跟各位说道说道。”
众人正听到兴起的时候,便赶忙将身边私藏的吃食都掏出来,还有个竟从身边摸出了一壶酒,狱卒更是跑去把自个儿吃的那油纸包酱肉拿过来,柳子义在这些人眼中已然成了个人物。
急不可耐扯开油纸包抓起两片酱肉就往嘴里塞,虽说齁咸还是下脚肉,对他而言却仍是绝好的东西,风卷残云了大半,便将剩下的扔给蹲着的魏长磐,“你们甭看这位跟咱一样现在窘迫得厉害,杀起蛮子的时候可是真真利索。”
若非进班房的时候他们兵器都被收缴在狱卒处,不然指不定柳子义便要魏长磐耍一套刀法来给众人瞅瞅。
“既然你们是从北边回来的英雄,那为何还被抓进这大牢里?”有人在柳子义专心致志对付一只鸡腿的时候问道。
“一说这事就来气,原本说的好好的,不信咱的言语,就算是绑缚着进城也好,偏生后头又来了个狗官,爱打官腔不说,还诬我俩投了蛮人来骗城门,老子气不打一处来,朝他扔了把小刀子,可惜歪来些,没插在那厮脑门上。”
柳子义没把这当成是多大的罪过,他连汗毛都没伤何清一分,待到事情分明后撑死了不过关上几日光景,挨上十几下板子就完,班房他蹲得习惯不打紧,至于挨板子,权当是打熬武夫体魄了。
“今日城头上那何清心眼还不如针尖大,你今日对他动了杀心,他就算用点小代价也断不会让你二人好过。”班房外传来的声音有如一盆冷水浇在柳子义头上,“不过宋将军是何清拼死也要巴结的人,若你们真是宋将军派出去的人,又在北边立了功,保下你俩不会多难。”
大牢外头是城门尉韦巍的心腹,带着几人守在班房门口,防的就是何清不管不顾要在大牢内施展手段,毕竟魏长磐二人的身份现在不清不楚的蛮人探子,就算是真不明不白死在大牢内也就死了,明面上远不至于追究到何清那处去。
“你们这些江湖武夫结队去北边,是去杀蛮人的头子?”牢门外城门尉的人冷漠问道,“还是去烧粮草?”
“烧粮草?杀蛮人头子?都不是。”柳子义不屑道,“咱一把火烧光了蛮人攻城的器械,所以蛮人现在对并圆城连围都不围,更不消说攻城....”
柳子义洋洋得意,却未发觉身边众人都安静下来,只顾着夸耀。
“既然蛮人攻城器械都毁于你们的手,那并圆城北边那两座县城为什么还会告破!”牢门外那城门尉的人抓住两根木柱摇晃,吼道,“既然你们一把火烧光了蛮人攻城的器械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的人死!”
魏长磐与柳子义都先是一怔,而后大声吼回去,“那些人的死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冻死、饿死、被野狼咬死、掉进窟窿里跌死、被蛮人射死砍死!我们死的人难道就不是人?”
他一把把自己的鞋脱下来,又解开的缠手的皮条子,许多根指头已然都冻得紫黑坏死,“这是握得菜刀也握得厨刀的手!不知道还能有几根指头能动的”
而后他又扯开自己身上的衣裳,露出肩胛后肌肤的箭创,“再差几分就扎在后心!一箭下去连说遗言的功夫都没有就咽气了!”
柳子义穿戴好了衣裳,拎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你们这些在并圆城内过安生日子的,凭啥指摘我们!”
牢门外城门尉的军士默不作声,良久,才语露疲惫之色,“是啊....什么都没做的人,凭什么苛责你们这些为大尧留了血汗的人....”
“可我们这些胆怯的人终究还是希望你们这些挺身而出的人,能够做得好些,再好些,虽说这不合情理。”军士缓声道,“既然你们都站了出来,为什么不做到最后,蛮人攻城的军械有没被烧的,用在了那两座县城上,我一家老小都在里面....”
军士从几十个侥幸从那两座县城中逃到并圆城的人那听说,那两座县城都被烧为一片白地,蛮人破城后任由在城内奸淫掳掠,男人中选出健壮的作奴隶,年老体弱的一并杀了,女人中选年轻的留下来为披甲者奴。
他没有办法去想自己一家老幼的下场。
并圆城城内现在百姓与守备的州军加起来足有三十多万人口,整座城内大大小小的屋舍都被挤满了,他身为城门尉士卒,一直尽心竭力维持城内秩序,扪心自问他付出的比他在城门尉中领到的钱粮要多上太多,可这些付出并不能就他一家的命。
有些于心不忍的柳子义也不再回怼,闷闷地在那吃喝着,在他看来自己已经竭尽所能,连这条命都差点交代在那片草原上,他没有什么对不起谁的地方,若真要说起来唯一有些对不起的还是双亲,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屡屡之身险境,不是为人子的道理。
他没什么道理可说,但凡有人想说他柳子义的不是,先得做得比他柳子义好。
角落里魏长磐听着他们的言语,麻木地啃嚼着手中那只干硬的烧饼。
为什么他们做了这么多,还会有人觉得他们做得不够?难道站出来的人就不能胆怯,就没有想要半途而废的时候,就该是个尽完事的完人?
他有点委屈。
小时纵是魏老爹起早贪黑一日都在地里,那点地一年的收成还是养活不了一家三口的人,故而魏老爹便把魏长磐也拉到地里去插秧除草,这些都是体力活儿,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是力所不能及的事,还没等忙活完半日他便累得瘫在田埂上爬不起来。
这时候身边便有个坏脾气的庄稼人扛着锄头从一边田埂过来,瞅着他身后歪歪斜斜插着的秧苗笑道,“就这?俺家狗啃的都比这齐。”
那时候他身边的爹也找不出反驳的话,几岁的孩子,能来帮着下地已经是受累了,至于秧苗插得歪斜也是实情,笨嘴拙舌的魏老爹找不出能够反驳的话,却碍于面子,叫魏长磐起来把插完的秧苗都拔起来,再重新插过,这是他们一年的生计,容不得半点马虎。
那庄稼汉带着鄙夷的笑声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还有他身后,一整条歪歪斜斜的秧苗,被日头一晒,焉了,没精打采地垂下去,像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