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义没了讲故事的兴致,囚犯与狱卒们也只得都各回原位将息,这顿在大牢内已是最高规格的吃食,少顷便给柳子义风卷残云般扫得干干净净,仍是觉着有些意犹未尽,又去给囚犯们装水的木桶那儿舀了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下肚才走到魏长磐身边躺下,背靠着墙发出舒服的呻吟。
“在那鸟不拉屎的地儿呆了这么久时候,连牢饭吃起来都是香的,”他小声嘀咕道,而后又宽慰魏长磐,“蹲两天班房不打紧,反正到时宋将军说清楚了咱们还不是得放出去?要说有些责罚,估计也是咱的,和魏兄扯不上关系。”
魏长磐摇摇头,“城上那官儿看着像是个小心眼的,别到时候在这牢里对你下辣手。”
“他敢!”柳子义先是一瞪眼,而后自顾自喃喃道,“这倒是实话,那厮瞧着确实很不讨喜....”
“管他什么妖魔鬼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大地大,终归还是咱们大尧的王法最大。”
眼下被关着这不见天日的大牢内,他也只能这样宽慰自个儿。
魏长磐二人翘首以盼的正四品晋州将军宋之问宋将军并未亲至,仅是参谋携至的一纸手书便在第二日将二人从大牢内提出来,近旁囚犯们目光火热艳羡地盯着那张不过寥寥几字便能让人重获自由的薄纸,连当日值守衙门里的几名小官都下到牢里来。
“别高兴得太早,宋将军半个时辰后还要见你们问话。”那眼熟参谋先是冷着脸,而后和缓下来露出一丝笑意,对魏长磐二人行礼道,“此去辛苦了。”
二人皆泰然受之。
“那两座县城告破即便没有任何攻城器械的助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在下和宋将军自今年春战事后就将晋州大小二十六城都勘察过一遍,有些城墙年代久远又未经修缮,徒手就能把上面的砖石扒下大块,城门亦是朽烂不堪一拳能捅出个窟窿。”张子文一路上都在与二人言说他们这五十人出晋州后的战事走向,说起那两座县城告破的消息时唉声叹气不已:
“哪怕是那两座县衙内的人稍微再上心些,不说将整座城墙都修得如并圆城这般,便是将几处被蚁虫蛀蚀的城门换了,不说能否顶下蛮人攻势,至少再撑一旬日子不成问题,可就是换城门的那点银子,那两处衙门里的人还一直在扯皮推诿。”他冷笑一声,“最后还不都送给了蛮人。”
“在晋州与这两座县城情况大致相仿的还有六座,三座在并圆城北,是蛮人最容易盯上的地方,说句难听的话,按蛮人那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打法,一个千人队死绝,再在城墙上填一个千人队进去,怎么着能在那纸糊的城墙上开了窟窿。”
马背上身为文职参谋的张子文痛心疾首,“只是他们这些当官做的决策,要百姓也一道来承担这因果,两座城的百姓已经没了,剩下这六座也危若累卵了!”
晋州耕地广袤而少肥腴,若说起一年产出来还未必抵得上江州最富庶一郡,遇上不好的年成也仅能堪堪自给口粮,供养晋州规模不减反增的州军已实属不易,更不消说在晋州北方打造一条由堡寨和城池构成的防线。
“早在宋将军接任晋州将军初几月的时候,将军便带我们这些做参谋的走上那些座城墙上头,在下亲眼所见,那哪里是将要有大军压境前城池的守备,那土城垛没一脚揣上去就塌下来半个,兵也都是些老兵油子,瞧着就不像是能打仗的人。”
晋州将军宋之问从前任手中接下晋州军务这个烂摊子后才晓得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局面,晋州州军在大尧烈帝六年春的战事中所受重创前所未有,在大尧边关骑军中唯一算是拿得出手的那支也有十之三四的减员,更不消说步卒。被蛮人铁蹄踏碎的北大营连建制都不复存在,五千士卒与坐镇的那位参将中仅有三百余残军得脱,仅有一名百夫长领着,参将牙将两名校尉无一幸免。
东西两大营情况也大致相仿,蛮人初南下时避战保人的战术在皇帝御驾亲征后显然不能再继续维持,前任晋州将军急需一场胜利在皇帝面前彰显自己治军的功绩,至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于是这位垂垂老矣的将军在病榻上发出了自己的令,令原本坚守待援的东西两大营主动进击。
晋州州军不是虎狼之师,更何况将军在病榻上下的令,没有方略和细则,仅是在日程一项上把持得极严苛。本就士气低落的两大营中甚至发生被镇压的小规模哗变,上司们让他们出击的令无异于送死,这些士卒无法容忍这样的要求,好在主官镇压及时,未曾酿成大错。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也必须要在大尧皇帝到来之前打一场胜仗,即便用人命去换,也得换出一堆草原蛮子的脑袋回来摆在皇帝面前,这样晋州州军才不会彻底被视作一支无用之军而被兵部裁撤。父子同在一营的,父亲出击,兄弟同在一营的,长兄出击。
就这样两大营凑出了四千兵马二百余骑怀揣着必死之心杀奔蛮人一处仓促搭建的营寨而去,营寨内的蛮人在经历起初时的惊慌失措后很快冷静下来,组织起五百人的骑队冲散了尧人的先锋,而后就是一边倒的屠杀,没有指挥的士卒们到处逃窜,而后被快马赶上,一刀。
晋州将军终究还是拿出了头颅供御驾亲征的皇帝检阅,其中半数是死囚的头颅小半是蛮人头颅,至于剩下的那些,唯有天晓得是从哪儿来的。
而后这位在晋州将军位置上坐了几十年的老人还未等下野便溘然长逝,给宋之问留下的破烂摊子直接影响当下的晋州形势。
在大尧内不过是二流战力的晋州州军不善以步制骑的野战,唯有守城算是屈指可数长项,宋之问巡视过东西大营残兵以及相对完整的南大营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不过堂堂晋州将军现今麾下能指挥的不过这数千的兵马,当务之急的第一件事显然便是募兵。
“没多少人乐意去当兵的,今年春被人打得那样惨,整村整村去参军的人家家缟素,没有几个人还有胆子拿命去换几个铜板的饷银,在下当初是负责募兵事宜的人,走了几处并圆城外的村子,费了好半天口舌,才拉走几个人,半路上还跑了俩。“张子文神情苦涩,伸出两根手指头晃荡,”最后拉回来的,不过二十个人。“
“将军没有办法,只能跟兵部讨了一纸强征的文书,这才拉来了三万壮丁,筛掉身子孱弱或有残疾的,才剩下不满两万,练了三个月的兵,起初想打散了和老兵混着,不曾想没几天光景,战场上活命的本事没学着,一身兵油子习气反倒是像模像样,战力自然不济。”
“将军何尝不想与蛮人放开手脚厮杀一场,可凭什么?就凭晋州州军这两万多半生不熟连仪仗都摆不出来的兵?不缩在城里守着拿什么出去拼杀?”
滔滔不绝已有很长一段时候的张子文终于沉默半晌,三骑在并圆城街面上缓缓而行,行人都早早退避了,“去的时候半个百人队,就你俩能回来的,早就没有什么对不起谁的地方,如果说有也是我先与将军提出了奇兵的方略....我对不起你们。”
“要不要先去寻个郎中来给你们看看身子?这些日子营中医官也未必得空,整日都在忙着给被箭射的军士拔箭裹伤,才这会儿止血的药物便有些吃紧,真有大战如何了得,有药物米粮还是在家中多囤积些为妙。”张子文见二人都在默默听他言语,便接着说道,“这可能不是大尧军人该说的话,不过你们都得做好城破的打算。”
能容三十多万人口的一座并圆城,守军不过州军万余人和附近乡勇五千,不过后者几近可以忽略不计,充当力夫是极好的,拉到阵上吃不消蛮人随便的一次冲杀,最多也不过是上城往城下蛮人扔些砖瓦木垒而已。
前面两座县城被破有太多的解释,未经修缮的城防和疲弱的军士挡不住蛮人也是理所当然,可这里是晋州州城并圆城,是晋州最大的一座城,如果连这座城都守不住,那岂不是说其余二十多座县城郡城也....
“能守住的,一定能守住的。”魏长磐一夹马腹赶到张子文的身畔,非常认真地对他说道,“一定有办法可以守住的。”
张子文在马背上不以为意地摇头,“这不是说守就能守的,宋将军和我们这些参谋算了整整一月的时间,天时地利人和咱们所占也寥寥,并圆城现在街面上拉一车粮出来,没有拿枪矛的军士在旁,走不了百步就得被人哄抢完,事后也找不到犯事的人。”
人心都不齐,拿什么去守这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