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冒最终还是在台岌格部众人的面前对那个尧人武夫的高大背影欲言又止,他最后那句言语打消了顿冒那个悬而不决的念头。这不知几多岁的老人一眼便看出了了他身上的疲乏病痛,顿冒自信比这老人还要年轻些,在草原上这样年纪还能同他一般的人屈指可数。
然而当他亲眼所见这位年事已高的伍和镖局总镖头杀穿一支台岌格部骑军百人队的身手以后,顿冒心中逐渐生出一股对己身衰老无从逆转的无力感,他想要为台岌格部建立万世的功业,他想要自己的名字被草原上的歌谣代代传唱,他想要的东西不是一座草原就能满足得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这副疲弱之躯能否还能支撑得起台岌格部在草原上的地位和完成他下一次南下的野心。在马背上他坐得久了甚至会感受不到双腿的存在,号令他麾下人马的声音也不似过去那般洪亮,甚至他已经老到不能人道....
自从生于这世间,顿冒·巢及拉德就未曾有过畏惧的心,台岌格部在他的率领下粉碎了拦在他们面前的所有阻碍,但这世上最英雄的人物终也逃不过生老病死的法则。
那一个瞬刹一名老人对于活下去的渴望险些压过台岌格部主君的自尊。
“主君,那些部族的兵马都撤走了。”伴当带马凑到他近旁耳语,“赤由斤部的主君带话过来,说是诸部攻城的器械损耗殆尽,要是再强要攻城,只怕到时候城还没攻下来,各部兵马就俱都死伤惨重,反正此番南下诸部所得已远超预期....”
“赤由斤部那老东西丁点的志向,那微不足道的所得自然能填饱他的胃口。”
“可部族的人马都....”
“我知道你们都不愿再攻这座城。”顿冒环顾周围的将军们,终于露出毫不掩饰的疲惫神色,“但这件事总得有人去做,不然草原上的人终究只能住在帐篷内放牧牛羊,越冬时也没有可以躲避风雪的地方....”
“前面那个尧人武夫说他老了有人会接替他的位置,可等我老了以后,草原人还要等上多久才会有人带他们再度南下?”他右手握拳用力敲打在自己胸前铁黑的重甲上,而后他喷出一口黑红粘稠的血,周围的将军们惊骇莫名要上去扶,却被顿冒抬手止住。
“不过是吐一口血而已,台岌格部的武士们全身血都泼洒在了这片城下,也没见到你们有多少痛惜的样子。”用手甲抹去了嘴角上的残痕,顿冒仰头望向城头那些探出脑袋来看他的大尧军士。
“总有一天,台岌格部的子民也会站在城头上往下看!”
“向你们身后看吧!不要说什么站在城头向下看的事了!”重衣两铠的宋之问在城头高声道,“台岌格部的主君顿冒·巢及拉德!看看你们的身后!”
远处烟尘滚滚而至,骑军的铁鳞甲和枪矛在夕阳余晖照耀下熠熠生辉,人马披挂,侧悬刀枪,不负弓弩。
这支骑军曾长驱直入草原腹地往生川,于蛮人后方兜了一个偌大的圈子后,把握住了台岌格部于并圆城下受挫的完满时机。
当先一骑面甲森严,手持长槊,身后骑军大队亦挂长枪于马侧,列横队线列向前,竟以数千骑军做出包围并圆城下还余两万人台岌格部部众之举。
“壮哉大尧!”这支骑军主将苏孝恭透着面甲吼道。
“壮哉大尧!”
呐喊如山呼海啸席卷天地。
而后晋州铁骑与台岌格部骑军对撞冲杀。
是日,草原诸部尽知大尧亦有骑军如虎狼。
以台岌格部为首的草原诸部联军南下的步伐最终停滞于并圆城下,在不顾城下奴隶武士如何竭力突围的情形下,台岌格部骑军在从薄弱一处冲破苏孝恭骑军绕后阵列,北撤百里扎营,与草原诸部联军共处一处营寨内。其余诸部包括赤由斤部在进行了两次对并圆城北郡城的攻城尝试后并未有任何收获,裹挟着从晋州掳掠所得财富和尧人奴隶北归草原。
十余座县城,三座郡城,晋州以北边防堡寨关隘悉数告破。
在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以后新任晋州将军宋之问在大尧烈帝六年这个战乱之年守住了大尧晋州,至少是晋州州城并圆城以南的土地,然而动用的仅有晋州本地在开春战事中便损失惨重重建的州军和归晋州将军调拨的那支骑军而已。除此以外,台岌格部十余贵族将军和萨尔哈部主君的头颅都被充作战功凭证送往京城,霎时间,晋州宋将军威名,大尧泱泱十六州人尽皆知。
于是乎大尧皇帝龙颜大悦,赐晋州将军宋之问玉璧宝剑,赏千金封千户候,骑军主将苏孝恭赐玉璧,赏五百金封子爵。
上奏朝廷的捷报内并未提及晋州州城以北城关内尽为白地的事实,那十余城与附近村镇百姓的性命没有资格在捷报上占用哪怕短短十余字的篇幅。唯有在宋之问后续上报大尧兵部的文书中才坦言,此役晋州能守,苏孝恭所率骑军功莫大焉,晋州百姓苦莫大焉。
....
“再有哪怕一千人,我有把握把那台岌格部的主君留在并圆城下。”
浑身尽是血迹斑斑的苏孝恭摘下顶盔夹在腋下,与宋之问并肩而立,远眺北方。并圆城北城墙城头处处是一派欢腾喜乐景象,宛如神兵天降的一支骑军从后杀出,打得让方才还死鸭子嘴硬的那蛮子头头仓皇逃窜还险些把一条狗命交代在这儿,若不是床子弩上弦属实有些慢,最后那什长老卒射出的一支巨箭又被几个蛮人武夫打偏了去,不然哪能让他就这么逃出生天。
“留下来以后呢?”
“让台岌格部主君的头颅自己的战功,难道不是每一名大尧将军梦寐以求的事?”苏孝恭反问道,“更何况此人不是寻常的蛮子,放他回草原以后无异于放虎归山,谁知道等十年以后他会不会再带更多的人回来。”
宋之问依旧维持着向远处眺望的姿势微微摇头,“再以后呢?”
“晋州势必再一次会生灵涂炭!今日这般的计策能用一次,第二次怎可能再奏效。即便这支骑军能在晋州各城池之间往来补给,袭扰蛮人后方,可这数千儿郎如何当得蛮人数万人马?到时并圆城以南还好说,并圆城北....”
并圆城以北那些城关未必就会比现在从境遇好了去。
“死了一个台岌格部野心勃勃的主君,草原上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志在南下的主君冒出来,放他活着回去,就像是老迈但威势犹在的虎,能够震慑住其余部族的宵小,晋州方才能多几年平安日子。”宋之问说着说着竟笑了,全然不像是坐镇城池方才还危在旦夕的模样,“你知道我爹方才对我是怎么说的?台岌格部这主君没有七八年的活头了,而今日其部余众寥寥北窜不成气候”
“听城下军士说了,若非今日令祖父所带伍和镖局人马和先前一名年轻刀客守住城门一线,就算是骑军从后杀入,并圆城内还是免不了一场巷战。”
晋州将军宋之问祖父是晋州一流江湖门派伍和镖局的总镖头,同时更是身手高深莫测的武夫,这在晋州官场已算不得什么隐秘消息。自打到任以来宋之问往伍和镖局走动的次数不少,再加之二人面目酷肖,这层关系自然也便瞒不住这些官吏的火眼金睛。
原本并圆城守备方略中并未有动用伍和镖局大院打造一座城中城的打算,不过并圆城官吏中有人成心以此坐实宋之问与总镖头宋彦超的关系,便于方略中提出了这一项,而后宋之问的反应在他们眼中则将这层关系暴露得一目了然。
“知道为什么没命人据守城门么?就是为了看看那位台岌格部的蛮人主君除去用城下暗道这一条计策以外还有无什么我未曾料到的手段,不过顿冒其人能在草原纵横数十载,最后还是仅仅希冀于用这样的小道取胜,不免要令人小觑了这位草原英雄。既然他已经老到已经愿意用一个俘虏提供的方略来攻城,那我要是再守不住这并圆城,岂不是愧对半生所学。”
在宋之问眼中顿冒已然算不得晋州最大的威胁,生死是谁都扭转不了的规律,台岌格部的主君既然如此畏惧生死对他功业的影响,那便已经不足为惧。英雄总有老迈的时候,老迈往往意味着昏庸。
然而草原部族南下的心一日不除,大尧百姓便一日不得安闲。草原上的土地养活不了上面人的时候,那些放牧牛羊的人就会放下马鞭拿起刀来将目光投向比只有牧草牛羊的草原富庶不知多少的大尧,用尧人的血肉来解他们的饥渴。
从古至今不少有意图用岁币乞和的帝王,可帝王们的慷慨在草原人看来却是怯懦的表现,丰厚的丝帛金银又勾起了他们的贪婪的心。而后帝王们惊讶地发现自己送出去乞和的财物被铸成箭镞和刀剑加在己身上。
不论如何,苦的都是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