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松峰郡城内大管事的李周到,所栖身的这座宅院相较起郡守大人住所来也是不差了,不过是松峰山名下产业,不要银钱给他住着罢了,没有大几千一万两的银子,都不用打算在城内购置这么座宅院,松峰郡城管事一职,虽说银钱不少,李周到从外山弟子升迁至今日这管事身份不过数年,如何能攒得这许多银子。
这间坐北朝南的宅院西厢房内一脸数日都散出煎熬汤药的刺鼻味道,左邻右舍私下多是怨声载道,却无一家敢于找上门来。要知道能与李周到毗邻而居的,哪个在松峰郡内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即便有实在吃不消这药味的,也多是携家眷到城外私宅去暂避些时日。其中除去有松峰山于民间威望使然的原因外,这位管事竟被人望见还能随意出入郡守大人府邸,这些在松峰郡内勉强能算是一流官宦商贾的人家,再如何鲁钝的也都多少知道了而今这座松峰山的轻重,再不是那些寻常江湖门派所能相提并论的。
即便如此李周到仍派出心腹备上薄礼去走访附近几座宅院主人,让这几位对李周到府上传出浓重药味一事三缄其口,前者虽说不明就里,但看在李周到那“薄礼”内夹带那张银票数额,这些聪明人极有默契地选择了沉默,哪里有什么药味,都是在城内宅子里烦闷了,才与艳妾美婢出城散心。这是近来为数不多能让李周到稍感欣慰的好事。
松峰山于城内库房所藏药材近日提取数目令管库的松峰山弟子咂舌不已,难不成是何处山上弟子又被袭杀伤了十数人,不然哪里用得上这许多药材?不过既然主办此时的是城内李管事,且见其面色不好,那管库松峰山弟子也便知趣没开口多问。
虽说这些手底下的人也都未曾多嘴些什么,可每每他从库房内提走一批数目惊人的珍奇药材时,还是免不了有人私下议论两句,那周管事要这么多药材去作甚,难不成新近又开了家药铺子,要拿门派里药材倒卖去挣银子?虽说都是些当不得真的玩笑话,可李周到偶然听着,还是免不了要出一身冷汗。
对于内里那些公器私用中饱私囊的蛀虫,任凭哪家江湖门派都不会轻绕了去,更何况是在条条框框规矩奇多的松峰山,在那座山上规矩比山下律法严苛更甚的山上,这类行径一旦被人检举,下场如何,李周到不敢去想。
这日李周到又亲至库房内提了好大兜药材,那掌管库房的松峰山弟子面露难色,于隐蔽角落内与他言语道:
“周管事,不是弟子不让您拿这些药材,实在是库房内再被您搜罗两次就得被搬空,不过搬空了也无妨,只是提前与您知会一声,还有两旬日子山上按例就得由巡查库房的执事下来,到时还请周管事与那些巡查说清楚....”
这松峰山弟子知趣闭嘴。
待到李周到布出库房后,此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心中愤愤然,你李周到当年还在松峰山上迎来送往的时候恨不得去舔人家靴,现在倒摆起官架子来给人看,真当自己被山主随手提拔就是个人物了?
接着他又叹了口气,跟他们这些在外山都混不下去的弟子想比,可不是个人物嘛。
....
李周到掩面匆匆而行,最后从府上后门入内,转到西厢房外,见了正在火炉上架起砂锅煎熬药材的心腹,便放下手上提兜,凑上前去看汤药火候。
“您放心,这一连做了一旬多日子,咱们就算打个盹都不会给管事您搞出什么岔子来。”
“里面那位如何了?”
“这几日略清醒些了,好时能说几句话,不好时便昏沉着,比起一旬日子前还得用粗铁链子捆住手脚的时候,老实太多。郭老大夫前日您不在时来看过,说是人再这么泡下去皮肉都泡烂完了,人活着又同死了何异,说是有些怀疑您是何居心。”
听了心腹回禀后李周到也有些头疼,郭神医便是给他留下一纸续命方子的那位,连百两黄金和珍奇药材都不屑一顾的人物,回诊亦也不取分文,可越是这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让李周到无从应对。
“周管事,这些日子弟兄们轮班煎熬这汤药,还是有不少人眼都快被熏成半瞎....”李周到心腹有气无力在熬药的砂锅旁边摇扇边说,“郭神医也说了,现在人还算清明已是回光返照,说不准再过几日人就不行了....”
“但凡里头那位还能喘气,这药就不能停了。”见了满眼血丝心腹憔悴模样,李周到放和缓了语气又道:“再辛苦你们几个一段日子,到时请你们几个都去武杭城顶好的楼子里喝花酒。”
于那些什么玄之又玄的御人术驭人术,李周到也从未翻阅过哪怕一页纸的叙述此道典籍,在他看来最重要的无非也就是察言观色四字而已,手底下的人被他发现有不乖觉了的便敲打一番,使唤得紧了便有些甜头尝,近几年也从未出过什么大差池,毕竟天下最难揣测的还是人心,他也难做到诸人诸事尽在掌握之中。
面上蒙了块白帕的李周到推开西厢房屋门,熏天药味扑面而来,饶是早便有了准备还是令人忍不住想扭头离去。
西厢房内原有陈设都被搬出屋外,一间空屋内摆放着一只三人合抱的偌大缸子,其下炭火昼夜不熄,令满缸药液始终温热。
“出去歇息些时候,是药三分毒,总在这屋内熏着也不好。”
在这缸子边上烧火的人淡然道:“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在这药味熏天的屋子里呆得久了,也不觉得有多难闻。”
二人言语时,雾气缭绕的缸内传来无力呻吟,屋内雾气缭绕李周到看不分明缸内景象,刚想凑近些去瞧的时候,被烧火人一把往后拽了数尺,正好躲开缸中暴起的阴狠一抓。
“你心腹前两日有三人都被这一抓抓中,若非是他气力不济,那便是三条人命,打那以后便是我来烧的火。”不知何时变为烧火人的灰衣内山弟子见那只手缓缓缩回缸内,才重回大缸旁烧火,“也不是他有什么歹毒心思,只是痛不欲生的日子过得太久,心中邪崇妖魔都没了束缚。”
半开门窗将屋内蒸腾雾气散去了些,李周到这才看清楚了缸中人,赤身裸体蜷在缸内,须发披散眼神空洞,不久前还是一副令许多松峰山上女弟子都心折陶醉的俊逸面庞枯槁得不成样子,面上青气时隐时现,李周到大着胆子与其面对的时候也未曾有丝毫反应,惨白嘴唇微动嗫喏不知在说什么言语。
那郭姓大夫给出的法子,将人在这大缸药液内浸泡,以外力替人续接上生气的同时将早已散及五脏六腑的毒素暂时镇压。然而这治标不治本的法子须得要太多太多珍奇药材来煎熬这满满一缸的药液,若不是有城内那储藏丰厚的库房,凑齐三日所需药材李周到便得倾家荡产。
“秦齐师弟被肉身眼看一日日朽烂下去,神智清明的时候几次三番哀哀地求我结果他性命,我说这是山上长老们的意思,他所求的我办不到。”贾岭南,也便是那灰衣内山弟子面无表情,“不过李周到,最多再有一旬日子他就得活活被这温水煮成一堆烂肉,现在把人带到山上交代,至少还有口气。”
日复一日在生不如死的秦齐近旁,贾岭南也绝不会再对李周到有什么好脸色,毕竟若非看在与后者往日那点单薄情分上,他与秦师弟根本不会下山,事态也不会逐步走到连他都无法再置身事外的地步。
“决不能带他上山,至少决不能在现在带他上山。”李周到面无表情将近旁一桶药液倾倒入大缸内,“现在带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上山,山主会如何看,山上长老会如何看,走一步看一步....”
“还不都是我鬼迷心窍,当初怎就答应了你用这法子强留秦师弟性命。”贾岭南暴起揪住李周到袍领,低吼道,“走一步看一步,早晚走到死路里去,还不如现在我就回山上如实禀报,哪怕是受些责罚,也比你就这么遮遮掩掩到事情败露要好。”
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李周到忽然笑了,贾岭南不明所以之余甚至被激得起了杀心。
“我手下的人这些日子一直在江州不停奔走,已经发现了那些烟雨楼和栖山县张家余孽一队约莫有二十余人的行踪,不会再有侥幸,我已同山主禀告过,山上弩队和内山弟子大队中抽调出一部分将暂时归于我调遣。”李周到不顾咽喉处的压迫和窒息之感笑道,“既然是围剿烟雨楼余孽,难免会有人手折损,内山弟子又须得当先而行,岂有不死伤几人的道理?到时立下了这等功勋,多死一人,山主又岂会细究?”
贾岭南手未有丝毫放松,怒目横眉道,“那你一开始就存了不救秦师弟的念头?”
“是也好,不是也罢,一根绳上的蚂蚱,何必还做窝里斗。”李周到眯起眼来,抬手拍了拍攥紧他袍领的手,“贾师兄,你说是不是?”
贾岭南与那双微眯带讽的眼睛对在一起,最终还是没手上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