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大二年(568年)四月初八。
郢州,晴。
黄鹤楼上,陈伯宗正与虞世基席地对坐,临窗弈棋。
二十丈外,陈军兵士正与梁军勇锐相隔木栅,浴血厮杀。
西面江中,陈国大舰正与周梁快艇东西相拒,南北交攻。
“碰!”
一支飞矢刺过窗棂射入阁中,掠过君臣面前的棋枰,撞在阁楼中庭的地板之上,发出一声轻响。
虞世基见状,欲起身闭上那窗户,却被陈伯宗抬手拦下。
“虞卿,不必如此,此处距平地十数丈,周人之矢纵能入,强弩之末,亦无杀伤,何必闭户而使将士谓我无勇也。”
虞世基闻言,止了行动,只是执棋的右手仍在微微颤抖,他道。
“陛下若欲示将士以勇,城中安坐,便已足也,何必以万金之躯御此险地?”
“周人夜来袭此,有众数千,我军虽锐,一旦有失,陛下岂非自缚网中而至身危乎?”
陈伯宗拈起一枚棋子,轻轻敲了敲棋枰。
耳畔,两军喊杀之声愈来愈浓,显然,城外的战况已到了高潮关键之处。
他道。
“虞卿之言,善也。”
“昔汉高身率三十万众北讨匈奴,欲以其势而收天下之心,一时有失,困于白登七日,身亡国灭,悬于一线。是知天子涉险,固危也。”
“然而我知汉高之举,势在必为。时天下草创,诸侯不宁,汉高若能身率大军北破匈奴,天下之人,谁能复叛?”
“朕今日所以亲临前方而励将士,亦在携此势而示勇示信于天下也。”
“先帝在合肥,亲督众军,冒矢击鼓,而败齐人。及其得胜,将士服悦,是以天下归心,朝廷革弊兴治,因而不乱。”
“朕今日所以临此,亦在法先帝之明也。”
棋子随言而落,将那局形势,搅得晦暗难明。
窗外,将士厮杀声势之壮亦达顶峰。
“啪!”
陈伯宗信手将一枚棋子拍在案上,已是立身而起。
抬首望向南方窗外。
那里,陈周将士正甲械交击,血流赤土。
他道。
“今日,请虞卿为史官,记我为三军破贼,击鼓!”
————
郢州城下。
军帐之内,快步而入的梁帝萧岿,面上满是忧色。
按照原本的谋划,他与尚书仆射王操本来应该留守江陵,以待北援。
只是,数日之前,襄阳受困,宇文直下令江陵倾力北援,江陵总管崔谦忧心周军一旦大出,梁国便要叛周降陈,便令他率了七千梁兵与高琳同行,以弱梁军势力。
自然,官面上的理由是江陵难守,万一有失,他还可以跟从出击的高琳北走安陆,保全社稷。
周强梁弱,强权威迫之下,他这区区梁主,又如何可以不从?
是以前日,他将国中事务付于其弟安平王萧岩与柱国殷亮,他则同王操率了国中所有精锐能战之士,随周师东下。
幸而大江水涨,二万周梁联军浮江东下,顺风顺水,千里之遥,一日而至,直若神兵天降,似乎谋算将成。
然而,就在昨日,联军主将高琳派人北渡沔水,沟通安陆之时,突然发现沔水之北,竟皆已降陈,乡野更传安陆已陷,总管大野昞西逃。
获知此信的两军高层,心思几近崩溃。
周梁二万大军,南北东西四面皆敌,已为孤军矣!
好在高琳老将,犹算镇定,假令使者还军诈称联络已成,稍安群情之后,便与他及王操密议。
三人谋论良久,终于定计,当趁陈人守备未足之际,急攻郢州,若能功成,擒得陈帝,则万事皆安,若不能功成,则全军北走,由随州山间便道赴襄阳。
说实在的,情势发展到这一步,若非顾虑江陵宗室亲眷的安危,他这个西梁国主,真要劝高琳领他一同降陈了。
陈人在郢州屯兵近万,梁周以劳顿之兵攻之,如何能破?如何可破?
然则,形势所迫,有些事,不得不为。
是以昨夜,他与王操领了五千梁兵南渡,北击郢州南城。
高琳则将于今辰总督周梁舟师于西面江上吸引陈军水师,然后趁陈军被梁军牵制在城西南之际,由周军从东北登陆迂回攻城。
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唉。
北走安陆,大梁便亡。
“请陛下速移驾江北!”
军主马武的声音将萧岿从方才的遐思中惊醒。
望着眼前这位浑身浴血的将军满是焦急的面容,他攥着衣袍道。
“可是前方战事不利?”
马武垂首,泣声道。
“臣等护卫不利,战阵之中,王尚书已为贼兵所伤。”
紧紧攥了攥拳头,萧岿面上看不出喜悲,又道。
“周人还未出兵绕击北城?”
马武叩首道。
“江面战事不利,陈人舟船遮绝北江,周人恐已无能相援矣。”
“敢请陛下移驾北渡归周,以存我大梁社稷。”
萧岿闻此只是惨然一笑,摇了摇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忽听得帐外有鼓声响起。
他听得真切,那鼓声分做两股,一近一远,一大一小。
“何人击鼓?”
他问道。
马武拜答。
“陈主与王尚书。”
萧岿迈步行过伏地的马武身侧,于帐门处驻足,哽咽道。
“彼伪陈之君尤能于阵前励其将士,我国家危急如此,岂可弃军而望活乎?”
“马将军老将也,此际若仍念先帝之德,能为我入阵再击贼一合否?”
马武泣道。
“先帝擢臣于行伍,恩何大也,为国蹈火,不敢惜身。”
萧岿拉开帐幔,日光照在他赤色的袍服之上,晕出一股异样的神采。
抬首望去,他遥见北面楼阁之上,一个同是绛色衣袍的男子正手击巨鼔。
他知那人便是陈国之主,他慨然道。
“朕亦能为大梁击鼓矣!”
言罢,便在卫士拥簇之下,向阵前而去。
————
黄鹤楼南五十丈。
木台之上,梁尚书仆射王操满额皆是汗珠,简单包扎过的右臂不断渗出着鲜血,面色已是苍白到极处的他,尤自奋力舞动着左手中的鼓槌。
“王公无恙乎?”
萧岿的言语自身后传来,令王操一惊,方才他已令军主马武去请皇帝北走,并未料及皇帝竟会反其道而行之。
他道。
“天子奈何来此?”
萧岿抓过他掌中的鼓槌,道。
“观吾将士破贼矣。”
王操前时失血甚多,全凭一口心气强撑,此时竟是往台上一顷,倚住鼓面,方才立住身形。
他摇头道。
“贼众我寡,吾军今日败矣,臣留此地,欲为陛下断后矣。”
萧岿没有再言,他只是以槌击鼓,目视远方。
东面,马武已带着后军数百众向城下陈军的薄弱处奔去。
西面,江上的周梁水师,正在陈军舟船的压迫下,战况愈发不利。
王操见他不言,又劝道。
“臣请天子速退,天子留此,则梁祚亡矣。”
萧岿摇头道。
“我若北走,纵入周境,麾下士土皆无,梁祚能得不亡乎?”
“未若于此,死梁社稷。”
言罢,他的目光又移向阵前。
马武麾下已与陈人兵将战做一团,马武则乘马突击,左右冲杀,于步阵之间似入无人之境。
王操又谏道。
“陛下果欲留此,臣陛下降陈。”
萧岿面有愠色,道。
“王公何胡言也。”
王操此刻已无力支撑身体,身子直往下一缩,便坐在了地上,他道。
“天子少年人也,能置生死于度外,然江陵家宅宗室,其无辜乎?天子与三军若死此地,其城中数万生民能安心而降陈人乎?”
“其必求固守也。”
“若如此,非为天子一人之命绝,是弃数万生民之命于野涂也。”
“天子可走可降,万不可死也!”
萧岿心中那缕先前激起的少年血勇,被这言语一浇,顿时熄灭了些许。
远处,一支数百众的陈军骑卒忽然从郢州东墙之后奔出,直击梁军后阵而来。
王操见状,知晓这是郢州城内的陈军精锐被萧岿前移的天子旌旗引出了,他急道。
“天子或走或降,请速决断!”
萧岿被他说得心头大乱,方才的豪气一时竟也失了。
他忽然瞥见阵前率众冲杀的马武,被陈人骑阵之中冲出的一员小将刺落马下。
心头一空,竟是连手中的鼓槌也脱手而落。
王操此刻终于知晓,天子心内果是愿降的。
他勉力伏地叩首道。
“臣请陛下降陈,以全宗室万民。”
萧岿无力地倚靠着鼓面,一向被他视为国之腰胆的王操,此刻竟如此谏言,他真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活么?
他当然想。
但那股来自天家贵种的骄傲,却要他去死。
但他,果然还是不想死啊。
他问道。
“王公,朕更有他路么?”
伏在地上王操却未有回答。
此刻,陈骑已在二十丈外。
他等待着王操的答复。
此刻,陈骑已在十丈之外。
他望见王操胸前的木板之上,似有血迹。
他推了推王操的身体,没有丝毫动静,他又伸手上探,惊觉王操已没有了鼻息。
木台左右,卫士已与下马的陈军骑卒战做了一团。
王公,你何故却于此刻弃朕,弃大梁社稷而去呢?
萧岿向王操的尸身躬身一礼,然后将万千苦楚咽入腹中,继而向北面黄鹤楼上的陈伯宗俯身遥拜,口中大声言道。
“江陵罪臣萧岿,请降大陈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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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天保六年(568年)。
四月初八。
周梁联兵二万攻郢州,周将高琳先使梁主萧岿及其仆射王操将兵五千攻南城,陈帝陈伯宗御黄鹤楼以扼之。
陈安右将军程灵洗督舟师与高琳战于江,陈中权将军周罗睺督步卒与萧岿战于城南。
陈人初设木栅于城外,以阻梁兵,梁兵攻之甚急,至黄鹤楼外二十丈,发矢至于阁中。
周罗睺因纵精兵出,斩其军主吉彻,伤其仆射王操,陈主为之登楼击鼓,陈兵一时气壮,转守作攻。
梁将王操登台击鼓,欲励其颓,然其时梁周水战已然失利,高琳欲渡兵南击而不得,于是郢州兵悉出,以击之。
梁主有死志,勒其左右为援兵,法陈主为其军击鼓,然终寡难敌众,其将马武等,尽为陈将萧摩诃等所斩。
王操劝梁主降,继而以伤重没于阵,梁主从之,于阵请降。
陈帝陈伯宗从之,收降其众三千余人,以萧岿为食三千五百户三等监利侯。
自是,自大定元年(555年)至天保六年(568年),西梁萧詧一系,享祚凡一十三年,国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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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光大二年(568年)
四月初八。
陈帝以荆襄周将家眷亲故多在关中,许其降后自归关中,又命宇文直、萧岿出文书印信招降各处。
四月初九。
周卫公宇文直至郢州,诏授食三千五百户三等弘农侯,令其招降高琳及江陵崔谦。
是日,吴明彻攻江陵。
四月十日。
高琳得宇文直印信手书,又舟师覆灭,行路无门,以其众万余人降。
是日,北路陈将周敷与齐将斛律光合兵,围南阳。
四月十一。
吴明彻破江陵外城。
是日,周将大野昞败齐粮队千人于西鄂,斛律光怒,遣骑卒二千追之,大野昞等不能御,匿之山谷。
四月十二。
宇文直、高琳、萧岿书信俱至江陵,周江陵总管崔谦闻得南北皆陷,内外皆失,知事不可为,降。
四月十五。
周荆州(今邓州)以南,大小州郡数十,降而入陈者,十已有八。
陈帝陈伯宗废其故州,以荆、襄、安、郢四州辖其故境。
是日,齐将斛律光陷南阳。
四月十六。
周晋王宇文护车驾至武关,周将大野昞、普六茹坚率众自山野出,往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