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和三年(568年)。
四月十七。
武关,太守府。
宇文护皱眉看着荆州总管府发来的文书,比照着舆图上的地名方位,心下越来越沉。
半晌,他才对旁侧正整理着全军粮帛书令的冯迁言道。
“羽化,你道此番我等能胜否?”
冯迁闻言,只叹道。
“卫公襄阳之败太速,山南之兵已为陈人夺气,虽有众三万,实已不堪用也。”
“今我关中之兵虽有五万之众,当面却有南阳齐、陈六万联军,形势已为其所制。”
“而长安至武关,千里馈粮,资费甚巨。迁私度之,五月之内,不能胜敌,则关中民力尽矣。”
“若陈、齐坐守营垒,与我相持,则我欲求胜,至难也。”
宇文护闻言默然,冯迁虽没有明言胜负,言语之内却已处处明示此战周师必败。
他又问道。
“若我战不能胜,当为如何?”
冯迁道。
“有三谋,其上者,敛荆州之兵,塞武关之塞,即大位于军中,旋师正君位于长安,北和突厥,西抚吐谷浑,东诱陈齐南北相斗,肆其胜败而图恢复。”
“其中者,屯大军于武关,耗关中财帛,命心腹塞秦川,移家眷至成都,分国为二,王则自可建号南方,拥据巴蜀、汉中。”
“其下者,集心腹之军于左右,令旁军与陈、齐战,稍削其力,王则觅机待时,率心腹潜归长安,废立天子,重操大政,如此,性命可以无忧。”
宇文护闻之垂目不答,左右踱步良久,终于道。
“天子前时待我甚恭,今虽分执,我可不害其命否?”
冯迁的家宅子弟此前已随宇文护的长子宇文训西迁入蜀,此际终于也不再掩饰,道。
“王若实不欲取其性命,请速用西遁巴蜀策!”
宇文护只是一声长叹,道。
“若行诛戮,则诸王谁可以嗣天子之位?”
冯迁恳切劝道。
“晋王何辞天命也?古者伊霍柄政,权重一时,其身既死,则家灭族亡也。”
“王不自代,恐祸留子孙也。”
宇文护摇头深叹。
“惟念文皇之德,终不忍篡之。”
“羽化容我再思之。”
眼见到了如此地步,宇文护仍是顾念着宇文泰的旧情,不愿用那篡代之策,冯迁心下只是感慨叹惋。
莫非天数有常,自己与晋王终将只能西避巴蜀了么?
果然,便听宇文护继而问道。
“蜀中陆公可有回报?”
冯迁答道。
“蜀道艰难,王之书信发遣不过四日,恐陆公今日才获,算来三四日间,必有回报,王不必忧也。”
听他这般言说,宇文护心内稍安。
自从他离开长安东向,心中便屡屡有些此行不祥的警兆,是以种种布置皆是能速便速,未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若是一切顺利,只需等上一个月,巴蜀之地便能为他的亲信之人所掌握,彼时,或反或逃,他宇文护皆是有路可行。
只是为何呢?为何他会如此忧心呢?
————
四月十八。
武关东南,大野昞、普六茹坚营寨。
大帐之内,烛火摇曳。
唐国公李昞正就着烛光向晋王宇文护、临高县公冯迁指划着前番自己与普六茹坚深入敌后所探明的敌情。
算算时辰,宇文护麾下同来的几十个卫士,应当已同营中之人饮得烂醉。
只是,前去命军中庖厨置办饮食的杨坚,缘何一直未曾归来?
今日,可并非是那预定的刺护时辰啊。
“迁闻帐外似有甲械之声,唐公军中夜间亦为操练乎?”
就在三人言语间,冯迁忽而顿声问道。
李昞背脊之上沁出厚厚一层冷汗,只故作愤懑地言道。
“随州之败,昞常深耻之。今昞之麾下虽只残兵六百,然随州之事,日夜不敢或忘,必求雪耻也。”
宇文护闻声劝慰言道。
“唐公之言善也,明日将有二军至武关,孤意由公帅之。随州之失,咎在卫公襄阳之败,唐公何自苦也。”
“今有关中健儿在,东贼南寇若至,唐公可为孤破之否?”
宇文护今日所以亲来李昞与杨坚的营帐探视,非为其他,实欲示恩于二人兵败窘迫之际,欲使此二人投效己方而已。
是以,他与冯迁来此问兵是假,抚恤是假,唯有收买人心是真。
李昞、杨坚弃地西走,尤能于他处获释,那么在此战之中,作战不利,弃地丧兵的其余人等,是否亦当投效于他呢?
天子要加罪于你,晋王能为你解罪,那么到了天子与晋王相争之时,你应当支持于谁呢?
人心,争一分是一分。
宇文护半眯着老眼,等待着大野昞的答复。
他与普六茹坚深入敌后,立下的那点功劳,比起弃地丧师的罪过,实在太小太小。
这二人只能选择投效于己。
看罢,大野昞的眼神已在左右飘忽,想来心内定已在天人交战了。
但真实状况却是与他想的不同。
李昞的目光看似落在宇文护的身上,实际却是看在他的身后。
一支弩矢就露在帐幔的缝隙处,那不知涂抹着何种液体的铁制箭尖,正映着烛火,散出亮光。
李昞心中确实在天人交战,但主题却是在背叛杨坚与背叛宇文护之间进行抉择。
好在杨坚不会让他抉择太久。
“咻!”
破空的重弩毫不犹豫地扎进宇文护的身体。
帐外,杨坚那射出弩矢的双手,有些不自然地发颤。
这双平常而又普通的手啊,方才竟是那样用力地转动了历史的车轮。
今日的宇文护没有披甲。
中弩的那一刻,愤怒,恐惧,痛苦,剧烈的情绪从他的胸中涌出,却又只能伴着那些自他胸前创口渗出的鲜血,一同散去。
这位执掌国政十一载、废立过三代帝王的北周权相,甚至没力气在死前说出一句话来,便在沉重的伤势中,被那名为历史的车轮,碾做了灰烬。
“国贼宇文护,阴结二寇,威迫天子,丧土辱国,罪无可恕,天人共诛之。”
“请诸君随大野总管,随我,诛护!”
冯迁听到普六茹坚的喊声从帐外传来。
他看到面前的唐国公大野昞起身,将佩剑自腰间抽出。
“诛护!”
他听到帐外的军士齐声用关中的乡音喊道。
原来方才的甲械之声,竟是由此而来。
他听见面前的唐公言道。
“临高公,关西的儿郎们现下已是累了,欲要回乡。”
“昞请借公之首,为将士还乡凭信。”
对面剑已临身,冯迁知晓今日之势,自已确是断不可活,便抬首怒视李昞道。
“唐公以为杀我二人便能往长安取富贵乎?”
李昞面上只是肃然。
“事已至此,死生富贵,皆昞自取也。”
“昞请临高公赴死。”
言罢,李昞再不犹豫,将手中长剑一送,立时便取走了眼前这位苍髯老者的性命。
“我已诛国贼宇文护也!”
李昞向着冲入帐中的军士们大喊道。
“诸君可尽归桑梓矣!”
闻此言语,一时之内,众皆欢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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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大二年(568年)。
四月十八。
周将李昞、杨坚等于武关杀其主帅宇文护。
二将造作书信,以诬宇文护沟通陈、齐二邦,阴为内应,以至败军失土。
时周军诸将猝闻此报,皆惊骇,武关之内,多有谋发兵诛杀二人者。
时襄阳守将田弘已由荆州退入武关,以其功勋多,诸将暂推为主。
田弘,随国公杨忠之故旧也,前时又有失襄阳之责,早与杨坚相沟通,兼之又与宇文护有隙,遂大赞李、杨之论,尽推周师荆襄败绩之罪于护。
时权景宣在荆州,失土亦有其咎,于是亦为声援。
四月二十。
武关诸将请安陆总管李昞入关,以其诛护之功,田弘以主将之位让之,李昞从之。
于是使杨坚携护之首西入长安,以诛护之事奏闻周主宇文邕。
四月二十二。
李昞用杨坚之谋,令权景宣分与陈、齐二国相约,让荆州城,欲使二国相争执。
四月二十三。
杨坚至长安,上宇文护首,及所获之通敌之证,并自请其擅杀重臣之罪。
朝议哗然,皆以为杨坚密受帝命,因而诛护,遂多为声援。
周主宇文邕既知护死,心中喜极,又见杨坚托失土之罪于护身,令己不必受丧境失土之责,愈喜。
是故虽暗怨其擅诛大臣之举,并未罪责,特赐其与李昞恢复旧姓,更各加爵赏。
又以关中空虚,恐宇文护残党作乱,加李昞为柱国大将军,并使其督南路众军还关中。
又以山南之败,其罪皆在宇文护祸国误人,遂免山南诸将败军之责,众将于是皆归心。
四月二十四。
周将权景宣,让荆州于章昭达、斛律光,欲使二国争斗。
然二将皆识大体,约束步伍,使其军各驻南北,杨坚之计由是不行。
是日,陈帝陈伯宗至襄阳。
四月二十五。
周将叱罗协随宇文护世子宇文训在成都,闻宇文护死,乃与陆腾密议拥宇文训为主,以答宇文护旧日之德。
陆腾从之,先报成都百官宇文护病故军中,天子使宇文训嗣晋王爵,又集益州之兵,言将顺流东下,以讨陈国。
百官虽有疑,然惧陆腾麾下兵众多,遂从之。
四月二十六。
宇文训嗣晋王位于成都。
四月二十七。
周帝宇文邕诛捕宇文护党羽之令至成都,叱罗协以益州诸官拥宇文训为晋王,已为朝廷叛逆,迫诸官劝进。
诸官惧而从之,皆向总管府,请宇文训正帝位以安人心,从之。
四月二十八。
金州士吏获周主之诏,欲擒宇文护子金州总管宇文会献于长安,宇文会早获消息,先已秘与亲信潜入蜀中。
四月二十九。
二月,齐东北道行台尚书高长恭以高句丽人多扰其境,欲攻国内城,捣其巢穴而绝此患,上书请之。
齐上皇高湛从之,并下书建康请陈国援手,陈帝陈伯宗令徐俭、樊毅发平乐二州义士一万二千人援之。
是日兴师,围高丽平壤城。
四月三十。
周在荆襄间诸州郡,皆入陈境,陈帝陈伯宗令各处清理民藉,总于襄阳。
同日,车驾出襄阳,趋荆州。
五月初一。
周晋王宇文训即皇帝位于成都武担山南,改元明德,追谥宇文护为章皇帝,南周是立。
宇文训既称帝,分故天官大冢宰府为左右二丞相府,以叱罗协为天官左丞相,陆腾为天官右丞相。
名位既立,诏行各处,潼州(绵阳)、隆州(阆中)、利州(广元)三总管响应之,巴蜀遂半入南周。
五月初二。
南周以天官右丞相陆腾为北道行军大总管,督潼、隆、利三总管兵一万八千人,北攻汉中。
又以骠骑大将军辛昂为南道行军总管,督益州兵一万,由南道攻泸州、楚州(重庆)等处。
又以宇文护新兴公主驸马苏威为正使、宾部中大夫杨素为副使,东使陈国,请和请援。
南方滇黔之地,闻巴蜀叛长安,亦叛之,不附二周。
白蛮、乌蛮、爨氏、牂牁等南中诸蛮,皆绝供奉。
周南宁州(曲靖)刺史爨瓒,以中原交攻,无暇南顾,自号滇国公,闭土称王于其境中。
五月初三。
陈帝陈伯宗至荆州,会齐将斛律光于故荆州总管府。
是日,北周主宇文邕遣其柱国大将军、蜀国公尉迟迥督关中兵三万伐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