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把我交给苏小沐,就坐火车回去了,留他过夜,他说第二天还要开会,就着急忙慌的走了。
甚至,都没上楼喝杯水。
老六前脚刚走,苏小沐对着我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打着打着就抱住我哭了。
她嘱咐我别把母亲得病的消息告诉父亲,她说她接到孙海平的电话才知道我去了滨城,也知道了母亲得病的消息。
她很着急、也很担心。
我把父亲想回家的想法跟苏小沐说了,我想听听她的看法,可是她只是愣愣的站着,不说话。
我无助的叹了口气,她才说道:“这个选择真的好难!”
“我跟你说,你要站在爸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他身体不舒服,承受的痛苦是我们不能想象的,你不心疼吗?我知道,你舍不得爸,可是咱们不能太自私了,去看看爸,听听他的想法吧!决定还是你来做,无论怎么做,我都支持你!”苏小沐说。
晚上,我坐在父亲跟前,他并没有直接跟我说他要回家,而是跟我说:“儿子,你知道吗?你跟小沐结婚的这五年,是爸一生中最高兴的五年,尤其是有了大道以后,那日子过得,多舒坦!
我这一辈子啊,担心过你两次,一次是你初中没考上那次,我害怕了,那时候真怕你没学上,在那么点的年纪进了社会,没学历、没本事、连个心眼儿都没有,真进社会,能干啥?后来还不错,你能复读、也能好好上学,我才放下心来。第二次就是你和小菲离婚后的那几年,看着你整天开着个车跑出租,我又害怕了,我儿子211大学毕业,不好好上班,整天跟我一样跑出租车去了,而且,也不找媳妇儿,这不是跟我一样了吗?光棍汉子一个、出租车司机,后来你领着小沐去见我,我心里又踏实了。你说,咱这日子,是不是从那时候好起来的?”
我把水杯递给父亲,他浅浅的抿了一口,又说:“儿子,我放心了,有时候我也有些舍不得,我还想看着大道长大成人呢、我还想看着我儿子飞黄腾达呢,可是老天爷他哪能让你事事如愿?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我这段时间经常梦见你爷爷,有时候我会跟他说起来你,你甭提我有多自豪了,但是,我却没有梦见过你姥爷,我想梦见他,想跟他道个歉,可是他连梦都不让我梦到啊!”
说到这里,父亲的情绪很激动,以至于剧烈的咳嗽、干呕起来…
我忙拍他的后背,父亲的脸色通红、呼吸厚重而急促,他抓住我的手,扭过头看着我说:“小强,你带我回家吧,我想死在家里、我想去见你姥爷!”
我轻轻的把父亲的手拿开,告诉父亲,我答应,等天亮了,我就带他回家!
可是父亲倔强的表示要立刻回家,他想念自己家里的那种味道、他想看一眼家里的家具,让我马上带他走,他说他一会儿都不想在医院里待着了。
我给苏小沐打电话,让她开车到医院接上我们,回老房子那里。
父亲执着的要回自己家,他想在自己家里转一转、他想在自己家的沙发上坐一坐、他想在自己家的床上躺一躺。
我是含着眼泪把父亲背上楼的。
父亲伏在我的背上,我感觉轻飘飘的。
曾经,他是那样高大威武,如今却形如枯槁、瘦骨如柴。
我想起我曾经捡起的枯叶,没有生机、千疮百孔…
我也想到了作业本上的纸张,单薄而脆弱。
我想,父亲也曾是一张白纸,他用一生的时间,在上面写写画画,有色彩斑斓、也有黑白相间。
那里记载的,是父亲的一生。
如今,即将全部变为灰色。
进屋后,我背着父亲在那套小小的两居室里,挨个房间看了一遍,父亲让我把他放在沙发榻上,仰靠在沙发靠背上,气喘吁吁…
“回家真好!”父亲面带欣慰的说。
他看了一眼茶几的桌腿,冲我喊:“小强,给我拿改锥过来,这个桌腿松了。”
我从工具箱拿出螺丝刀,想自己把桌腿上紧。
父亲把手伸过来要自己上。
我把工具递给他,他躺在沙发上,用力侧着身、努力伸着胳膊,一点、一点把那个螺丝拧了进去,完事躺回沙发上,剧烈的喘息着,口中念叨:“好了、好了…”
他的视线扫过客厅的角角落落,脸上带着微笑,然后跟我说:“现在外面有卖羊肉串夹烧饼的吗?去给我买一个,再要一碗杂面汤,放点香菜。”
我起身要去买,被苏小沐摁在沙发上,她说:“你陪爸说话,我去买。”
父亲看着苏小沐出门,又说:“这是个好媳妇儿,儿子,你要好好待人家,别学我。”
“我知道!”
“你妈,也是个好媳妇儿、是个好媳妇儿。”他说,“记得把她接回来,过年的时候,我俩聊天,她问我那些老院子、老厂长是不是都拆没了,她还惦记这里呢!”
父亲费力的说着。
我的心,早已破碎不堪!
“等你妈没了,记得把她跟建国放一起。”听完这句话,我潸然泪下。
“别哭,别哭,擦干净!”父亲指着茶几上的抽纸说道。
我忍着眼泪,拿了张纸用力的擦自己的眼睛。
苏小沐把吃的买回来,放在茶几上,父亲手里拿着那个烤的焦黄的烧饼,里面塞满了烤好的羊肉串,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脸上带着无比满足的神情,说:“就是这个味儿,那时候开车,晚上收工的时候,都会去摊上吃一碗杂面汤,但是舍不得吃这东西,现在条件好了,能吃的起了。”
他用力的咬了一大口,仔细的咀嚼着,挂在脸上的满足感愈发强烈。
拼命一样,咽下去,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嗯,香,好吃!”
苏小沐端着杂面汤,用筷子喂父亲吃面,父亲只吃了一口,就开始恶心,但是他努力忍着没有吐。
摆摆手,示意苏小沐把碗放下。
“一会儿,我见了你姥爷,就跟他说:爹,我受到报应了,老天爷不让我站起来、不让我吃饭,就是对我最好的惩罚,这是罚我赶走艳萍呢,我这么说,你姥爷他可能就不生我气了。”
苏小沐双手捂住脸,跑到卧室,在那无声的哭泣。
父亲缓缓的闭着眼,轻轻的说:“爹、娘,回家真好!”
我伸手抱住父亲,他的身体轻微颤抖着、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声。
直到父亲的身体不再有任何反应,我才轻轻的呼唤了一声:“爸!”
虽然我跟自己说过无数次:父亲终究会走,可是当这一刻真正的降临到我的面前,我依旧泪如泉涌…
从此,在这个人世间,我没有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