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进来之时也份外谨小慎微,似乎已经是清楚嗅到了这殿中不同寻常氛围。“臣工部汪狄参见大长公主。”
他这声音中带着几分心虚,而又在宽敞的登天阁中一道道回荡,旁人还未开口,他额头上已经是沁出了冷汗。
揽光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击打着桌面,那雪白纤细的手指上分明还混杂着漆黑墨迹和殷红血污,衬着肌肤,分外触目惊心。
“工部……”她沉吟似的将尾音拉得长长的,似乎是在费力思量着他是什么人,在脑海中搜刮着他的印象。隔了半晌,才又沉眸问道:“你供职工部的营缮清吏司,是正四品的侍郎,可对?”
汪狄心头一沉,立即叩头道:“正是下官。”说完他又再一次恭恭敬敬的磕了头,是结结实实额头叩在地面上的沉闷声响。
揽光的声音却是温厚无害,她抿嘴笑了一声,“汪大人平身吧。”
汪狄此番是有要事要禀告,而这事情又事关重大,他如今又哪里敢站起来。“臣不敢,臣有事要上禀。”说着,他规规矩矩伏□去。这一刻,他整个身子都在颤动,只好像过会儿他要吐露出的消息能轻易将他整个人都击垮了一样。
揽光并不心急,她目光恣意打量在眼前这人的身上,显得什么都不在乎,游刃有余。而她手边上正有一叠纸,每张上头都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工部各个官员的身家背景都在上头写得清楚。而她方才能知道这人身份……也都是因为他的生平也都被写在这叠纸里头了。
揽光的手不经意的压在那叠调查得详密的纸上,想了想,她又一页页的翻过,从其中抽出了一张,漫不经心的抖了抖,展开在自己面前看。
“说。”
汪狄无端被这冷静自持的声音吓得心颤,但他一想到他曾经所做下的事情,瞬间又面无血色起来。“公主饶命,臣是来请罪的!”事到如今,他也被逼到了这个地步,再隐瞒下去,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玉清池之事,臣知道一些内情,不得不报。”
这事查到他们工部,其后又有世家子弟需要撇清干系,无论如何都不应当有他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官员突然出来冒头来捅破那些事情。明哲保身人人都懂,谁也都不愿做两虎相争中的牺牲品。大长公主的势力和世家势力的夹击之下,又岂会有人敢于冒险、光明正大的站出来指证玉清池一事的弊端?
这个汪狄,多多少少让她有些惊讶。揽光略微沉了声,“如实交代来。”
汪狄一咬牙,乘着心头有一股跳动着无名冲动,开口道:“臣当日负责玉清池主殿工匠的招募以为主殿木料的甄选。三个月前,臣已经是择选了紫檀为料,可这时候,萧侍郎突然替代了臣,一接手就取了金丝楠木。众所周知,楠木虽好,却远不及紫檀来得名贵。”
他一边说着,一边皱眉,“而上报朝廷,依旧是用紫檀的名号上报,如此一来,这其中便是有五万两金的差价。”
揽光听着,那握着白纸的手都不觉捏紧了几分,五万两金!连着她都要忍不住嗟叹一声了,果然是好大的胃口,一吞就是五万两黄金!数年来,各地税收缴纳不全,而当年用于皇宫修葺的费用也不在少数,却不想,这一瞒上欺下,竟然就能吞入五万两黄金!
怨不得!怨不得当日为了衾儿重提修葺玉清池之事,朝中四氏并无多大异议,原来竟是有这样的油水其中可捞。
可光是换了木材,也不至于今日就主殿在一场雨中就犹如泥沙堆砌一般轰然倒塌。
揽光细细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此时到底有多少人插手!其中又有多少人如他一般?”
“公主,只怕真要追究起来,整个工部都脱不了干系。”汪狄面上带着几分呆怔,这话说得无奈且有真实。督造宫殿一事上,原本就是可捞油水的差事,可偏偏近年来国库亏空,营造的宫殿少之又少,又哪里有这么多油水。所以,此次玉清池行宫的建造才叫人蠢蠢欲动……
揽光心思略沉了起来,诚然如此,若要追究恐怕整个工部都要被扒得干净了。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彻底干净无暇呢?法不责众的旧训在那,若真要将刑部彻底掀了个底朝天,着实不实际。
她垂眉,长长的睫毛微微动着,而她目光正是直直的盯着那一叠纸。“是萧池?”
“回公主,正是此人。”
萧池这名字,揽光哪里会陌生,前几日那一场闹剧不就正是因为宁祜南要将宁松婚配萧池?
揽光手中正有那一叠纸头,她翻了数张,终于得见其中一张上写着萧池的名字。她洗细细阅览了一遍上头的字,顿时生出了一个念头。而再抬头看着汪狄,她目光中多了一分冷静和审度。
这人今日来的种种迹象竟然是将矛头指向了萧池。
魏东臣和林沉衍三日不得丝毫进展,按理说这人也不应当如此仓惶的乱了阵脚。
揽光心中已经有了猜想,便也不再心急,只是缓缓开口道:“汪狄汪大人,你官拜工部侍郎,当日亦是萧家有几分交情,如今……”
汪狄没料到顶头那人竟是这样锐利,直接挑明了他这以往错综复杂的关系。“臣只记得效忠皇上和公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敢有任何欺瞒。”
“好一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揽光快口接过,她嘴角噙着笑,叫人看不清到底是存着喜还是怒的心情。
若当真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又何必要等到今日?
她沉下眉眼,心思回转间已明白……他这人能被外人要挟拿捏的唯一短处不过是家中一双儿女。
揽光沉吟不语,隔了会才抬头问:“你手上可有证据?”
汪狄见此立即表明了道:“回公主,微臣手上的确有。”
是了,既然有人嘱咐他来,自然是什么东西都准备妥当了。她无声无息的笑了笑,但眉眼处却没有半分温度,甚至还带着丝丝凌厉的光芒。
“好!既然此事是汪大人举报,拘拿人这事也自然由你去。”揽光目光垂在底下伏着不动那人。
“若真是如你所言,日后本宫另有行赏。”话到此处,她口气微滞,“事关重大,如若汪大人是仅凭着一副空口白牙栽赃诬陷,那本宫……决不轻饶!”
恩威并施,汪狄脸上汗如雨下,他抬起袖子虚虚的抹了一把汗,应了是,就脚步略显沉重的退了出去。
揽光长吸了一口气,眼下她身子中有种割裂的疼痛,是如何温水煮蛇一样,一点点蚕食的迟钝的痛。她轻轻摇了摇头,想到方才那汪狄又的不觉拧起了眉,“来人。”
不知何处,无声无息的冒出了一个侍卫来,这人也是揽光一手挑选出来的元字开头的侍卫。“去查一查……汪狄家中可有变故?”
其实她心中已经是料到汪狄这次能来此是有人授意,也猜到了背后是何人,此举也不过是她想要行事上的证实而已。
萧池一出事,固然于她是有意的事情,是让她剔除了萧氏安排在工部一枚棋子,但……于那人来说却也有十分的好处。
天外,雨已经停歇了下来,但天气还是阴沉沉的,青灰色的天空中还有大堆浓稠的云堆叠着,不知何时,又会是一场来时汹涌的雨。
殊不知,朝中多少人如今的脸色心头正如这天色一般,晦暗浓稠,有种发作不得又必须小心翼翼的压抑。
到了晚上,果然是下起了小雨,只是些淅淅沥沥的小雨,便是落在地上也终究是激不起多大的响动。这雨若是落在人身上,就更是叫人不悦,不痛不痒更会惹得人烦闷。
萧池因牵扯玉清池一事被拘入刑部候审,已然在揽光的掌握之中。彼时,已经是掌了灯,揽光正在晚膳,听了回禀蹙了蹙眉,只是轻喃了一句,“才是皮毛而已。”
“皇上这几日怎么样?”
她转口又问了另外一番事情,好像萧池之事已成了定局,不用她再去费思量。
明月宫的掌事女官立即唤了门外候着太监入内回话。当日宁祜南用裴衾身边伺候的太监引诱揽光上车,此后回来,她又将裴衾身边的人细细排查了一遍,剔了几个品行略有异常的。
“回公主,皇上近日很是勤勉,便是自己都央求帝师大人多交些。”说着,那太监又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纸卷,恭恭敬敬的递了上前,“皇上每日还自发的要多练上一个时辰的字才肯去睡。”
揽光接过来看,脸上便自然而然的镀上了柔和的暖色,点了点头,她带着几分欣慰:“不错。”
她还欲开口,外头已有一人踏夜冒雨前来,脸上带着霜寒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