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光因眼上蒙着纱巾而看不清前路,走起来缓慢,待到手指触及到门框的时候,她又停下了步子。稍稍侧过脸,“衾儿,外头真的又许多暗卫。”
裴衾不及她的高,稍稍扬着头露出桀骜的下巴,又携带了一丝笑意道:“姑姑当真舍得衾儿受伤吗?”他看着揽光,微微眯着眼,眼底也不知道是在流转着什么的打量。“姑姑若真是当心衾儿,自然不会让衾儿受伤的,是不是?”
揽光紧抿着唇,她看不清裴衾,可这些话已然叫她心底里头发寒。若是真的跟他回了皇宫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怕也是如宁沽南一样挟制着她罢了。他心底里头早已经不将她当成是那个可以完全信任的姑姑,更多的是猜忌。猜忌一旦生起,就没有办法消除。可是,如今的她又有什么好值得裴衾这样不信任的?
裴衾贴近了揽光,又道:“若是姑姑不肯跟衾儿回皇宫,那就让林沉衍将手中的势力都交出来!去年他带着攻入皇宫中的绝非寻常军马。姑姑,你说他手里头有这样的兵马可调动,衾儿又如何能将这皇位坐得安稳?”
……揽光倒吸了口气,原来裴衾是忌惮这。当日林沉衍自建的隐遁势力和魏东臣安插大膺各地门生眼线合成了日息势力,原来裴衾忌惮的是这个。可是日息相当于是股制衡朝堂的暗势力,不能公诸于众。可如今,裴衾已然是对林沉衍不放心了,怕是不能罢休的。
“没有那些。”揽光叹了口气,“……皇上大可去查,去年沉衍能这样快攻入皇宫,不过是京都内外旧京兆尹的缘故,没有什么其余兵马一说。”
裴衾自然不信,“哦?没了?”他小小年纪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之中暗藏着杀机和戾气,哪里还有少年人青稚。“果然是好大的本事,这样的人才竟能这样轻巧利用那些已经不在职的旧部就能攻入皇宫,岂不是更加让人……害怕。”最后两个字他是咬牙切齿的挤出来。
揽光几乎能想象到他现在是如何一副神情,方才的一席对话来听这裴衾早已经猜忌颇深,自负得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
裴衾像是牵动了心中的怒气,手上不自觉的也用力了一分,他持着那把匕首往前推进半寸,已刺穿衣裳刺入到了揽光的腰间皮肉里头。夏裳单薄,血色沁出弥散在淡色的意料上显得异常醒目。
揽光吃疼,闷哼了声。裴衾垂下眉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眼睫投下浓重的阴影,那血腥气味钻入到他口鼻之中,竟叫他察觉到了些许兴奋,热血沸腾了起来。“姑姑,你知道吗?”裴衾忽然开口,声音寂寥没落,带着许多难受和委屈。
“当年我虽是皇帝却不快活,以往什么事情都是你做主,我就好像是……是被傀儡着的一样。”他不顾揽光的回应,絮絮叨叨的说道,像是要将自己曾经的一切深藏在心里头的念头都说出来。“那些事情,我也不是很懂,可每次我总能看见他们看我的眼神中带着怜悯可怜。”他忽然声音拔高了起来,带着压抑的疯狂,“可是朕是皇帝,朕能决定他们的生死,为什么他们要可怜朕!”
揽光心中低沉,面色也越来越苍白。
“直至这一年来,我才知道,他们为什么用这种眼神来看我。他们都是欺负我小孩子!我虽然握着皇权,可许多事情都由不得朕来决定!”他一会称朕一会又不,显然眼下情绪激烈,声音凄厉。“我也原本以为只要宁沽南死了,我就是真正的皇帝了!然而不是!他死了,总还有别的人压在我的头上!”
裴衾说道伤心处又哭了起来,他虽然落着泪可面上神情却是狠毒又狰狞。“姑姑!你要是真心疼我,真为了我好!为什么不和宁沽南的一起去死了!为什么人虽然不在皇宫了却还要叫林沉衍才插手朝堂上的事情了!”他抬了另一手手握住了揽光的手臂,奋力摇晃着她,“为什么!为什么!”
揽光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战,语气稍窒。裴衾这样质问,她竟也回答不出半个字来。为什么?
她这些年来,究竟都在执着些什么?揽光也簌簌落下泪来,全身被一种莫名哀伤的情绪包围着。她从未想过她苦苦追寻的五年前的真相会是那样,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一心周全相护的裴衾今日会这样疑心得恨不得杀了她。
揽光忽然想起了去年盂兰节那夜的小液湖,她看见裴衾拿着短剑刺杀“大长公主”时候的狠戾。恐怕那个时候,裴衾对她已经有了杀心。
“皇上。”蓦然响起另外一道声音,是听闻消息匆忙赶来的林沉衍。他正站在院中对着屋子,像是疾奔而来,衣袂回旋翻飞不定,虽然极力镇定,可这声音之中仍带了一分急促。
裴衾回过神来,眯着眼上下打量了番林沉衍,“姑姑你看,衾儿已经是避着来的了,这才多大点功夫他就已经跟着来了。”
揽光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几乎要被他掐着手指嵌入到骨肉里头,咬着牙齿微微吸了口冷气。而他先前情绪不稳,那把插入揽光腰间的匕首翻搅了两下,鲜血更是止不住的落下来。一滴滴落在了地上,形成了小块血滩。
林沉衍垂敛着双目看着远处,眸光已然暗沉,好似深渊之内有恶兽被放了出来。可又朝着院子又处飞快的扫了一眼,各处暗卫都已经悄无声息的待命了。只要一声令下,裴衾决不可能将揽光从这屋子里头带出去。
这一年出来,他几乎是亲眼看着裴衾的变化的。或许,他的这种变化并不是基于盂兰节之变,而是本身骨血之中的疯狂弑杀。林沉衍一直不说,不过是不想让揽光知道了心里难受。裴衾早就已经疑心了他了,更是暗地里做了许多事情。就好像之前的砚芳,他调查到最后,原来也是裴衾暗中使人去游说砚芳做这些事情。
林沉衍知道,若是拖延下去,裴衾的疑心一日盛过一日,他恐怕是连着离开京都的机会都渺然。遂那日回来就和揽光提及了要尽快离开京都的事情,可他却没有想到裴衾斩获些微他想要退却的消息,却更加怀疑。竟又秘密查探到了这地方来挟持揽光入宫。
“你放了揽光,我们即刻离开京都。”林沉衍寒声道。谁料裴衾却是漠然一笑,“离开?你觉得事到如今还能活着离开?”他转过头看向揽光,神情稍软,仿佛是成了当日那个小孩童,“姑姑,当初你就不应该下嫁给他。如今他手中的权势威胁着我的皇位,姑姑……你一直都要帮衾儿守住皇位的对不对?”
揽光听得他这样说,只觉得浑身上下发寒。没有到,裴衾竟是在逼着自己在他和林沉衍之间做抉择。她脸色煞白,缓道:“衾儿,没有人威胁你的皇位!”
“闭嘴!你闭嘴!”裴衾眉宇之间骤然腾起乖张尖锐来,疯狂的叫嚣了起来。“你要他!你是不是要他?你怎么忍心看着他谋夺衾儿的皇位!”裴衾越说双眼越红,仿佛染上了一层弑杀的冲动。“还是……还是姑姑你想要衾儿的皇位了?”
揽光却知道,他对这事情偏执至极,光凭自己根本没有办法能够说服他。不觉心中一片凄然,恍然又想起当日大雪,她流落街头抱着怀中发着烧的裴衾哭。那时候天崩地裂,裴衾就是支持她继续下去的一切。可到了今日再回头看,一切的一切就都变得可笑了起来。
“所以,皇上是要杀我了吗?”揽光怒极反笑,笑得轻淡,“当初在小液湖皇上已经杀了一个大长公主了,如今还要再杀一回吗?”
裴衾被她的话一震,像是凝眸细想了片刻,他先前一瞬的郁结已经消失,声音奇冷的说道:“姑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姑姑。”
揽光的心彻底沉了下去,知道她同自己当真是一点情分都不存了。他如今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皇帝,审度猜忌着一切威胁着他皇位的人。揽光叹息了口气,五味杂陈。可是时至今日经历种种,她又有了译儿,再没有去年能抛掷生死的气势。她对着裴衾的心已冷,更不原意为了他而伤了自己的性命。
“可惜,衾儿也再不是曾经的衾儿了。”揽光喃喃这话,可语调却不知道是漠然了多少。她如今是比裴衾站得稍前些,知道林沉衍的大概的位置。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张了张口对着林沉衍做个了无声的暗示,又道:“我陪你平安到宫门口。”
裴衾道:“呵,姑姑不想再要当年的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地位权势了吗?只要和朕回宫……”
揽光忽然身子一侧,一只羽箭擦着她的胸口直至射了过来,正刺在裴衾的箭头。那羽箭力道击打,那羽箭力道极大,箭身贯穿了裴衾的肩胛骨,他吃痛受力之下直直的往后头栽倒在地,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林沉衍几乎是同一时间就疾奔上前,将揽光拉到自己身后,“怪我没和你说他这些日子来的变化。”语气也有些颤抖,见揽光腰间鲜血一片,又焦急让暗卫唤了大夫来。
揽光回过头看着倒地昏死过去的裴衾那处,白蒙蒙的一片也瞧不清楚。她心中难忍绞痛,对林沉衍摇了摇头道:“只伤了皮肉而已。”她一抬头,透过眼上薄纱似乎能看见还有数人从院子外进来,她略生迟疑的望向林沉衍。
林沉衍扶着腰间带伤的揽光又漠然了看了底下那人一眼,“都道人心险恶,可却远不及此人。他就是在日日蛊惑谗言裴衾要置我们于死地的人。”
那人默然无声,脸上也带着生死不顾的漠然,可面目带着股郁郁,再不再当初的温雅翩翩。正是萧淮。当年从密道折返见入口已被一众人控制了,就和怜柔二人辗转逃离。一年兜兜转转,偏执入骨,竟是坠在这一段爱恨纠结内出不来,萌生目障。他执念要杀了林沉衍,潜入小皇帝身边蛊惑怂恿,到底是输了彻底。
萧淮看着被林沉衍扶着离去的女子,她眼上蒙着白纱看不见一切。他也希望不要被她看到这一切,原本是一段难以追悔的情爱,演变至今却是最挠心的恨。萧淮知道事到如今,林沉衍也决计不可能再放过自己,一咬藏在牙内的□□了解了自己。
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走错了。
——
略作包扎后,揽光忧心不已,抬眼望着抱着译儿的林沉衍,问道:“如今要怎么办?裴衾不能久不回宫,可……”若是裴衾醒来,只怕戾气更盛,不肯轻易揭过此事。她隐约觉得即便是他们连夜出走,怕来日裴衾盛怒之下也天下追杀。她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算计。
林沉衍低头望着怀中婴孩,倒是比揽光从容上许多。他抬起头,目光潋滟,“你若要走,咱们即刻就离开。”
或许二人之间已经有了不需明言的默契。
静默了片刻,外头有人回禀道:“主上,方才,方才那人的尸体被人劫了去。是个黑衣女子,可要下令追查?”
揽光秀眉一蹙,蓦然抬起头:“不必了,随他去吧。”说罢,又抿着起了唇,微微凝起了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林沉衍撩起衣摆在她身旁坐下,抬手将她鬓角垂下的碎发绾到耳后,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稀世珍宝。他轻握她的手指,眸中再无轻浮华躁,神色深邃,笑了一笑,语声低沉温和:“你决定好了吗?”
那粉嘟嘟的小婴孩伸出肉肉的小手,在揽光的手背上蹭了蹭。
揽光莞尔一笑,容颜娇美,色若满月清辉,形若芙蕖灼灼,顾盼间自见绝世风华。
她离不开京都了。
若入主朝廷,则林沉衍掌控日息势力,一明一暗,相互制衡。
与其任由裴衾成为下个裴郁镜、宁沽南,她宁愿继续做令人谈之色变,权倾朝野傀儡皇帝的大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