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沉衍忽地转过眸,略皱着眉,像是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雪夜。寒风凄凄,他四肢百骸中流淌着的温热的血,都成了冰屑一般,割得他浑身都疼。
“那晚上,我听见有婴孩哭声……就点燃了马车。”隔了不知多久,林沉衍倏然出声。随着他的声音,仿佛那夜的惊险也重新铺展到了揽光的眼前。
“我在那车旁,起先还未惹人注意,可是等你们马车离开不久……”林沉衍声音平稳,再没有之前的起伏不定,缓缓道:“有人奉命把我重新带到一架玄黑马车前。”
当时,他被毫不留情的推到车前,才堪堪站稳,就有一人语调奇低的声音从车内传来。“你……”那人才说了一个字,就叫人觉得逼人的寒意,紧接着他又不经意的嗤笑了声,“你知道你这样做只有死路一条么?”
林沉衍勉强镇定,车中散发出股无形的气势强势的笼着他,“如今草民生死又岂由自己做主。”
“林易知的儿子?”忽然,车中传出另一道声响,里头并非宁沽南一人。那声音低沉,语调缓慢,像是个行将朽木的老头。可是,他骤然出口,却又让人不敢大声喘息。
林沉衍伫在原地,喉头发哽,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易知却没你这么莽撞。”车内幽幽开口,黯哑的咳了数声后才继续道:“你可知道后果?”
这声音竟然比宁沽南的更叫人胆寒。林沉衍浑然一震,如梦初醒,骤然出声道:“林相爷又怎么有我这么个儿子?”
车中半晌都没有声息,到最后只是宁沽南淡漠道:“既然如此……来人,将他沉湖。”
一时,五六人涌向林沉衍,作势要将他拖下去。林沉衍心头发寒,顿时只觉自己根本毫无反手之力。除了林相府的荫蔽,他根本什么都不是,之前他的那几分少年得意又何用处?不知这些美誉盛名之下,有多少是沾了林易知这三个字的光。
不知他此时的下场又有几分是因为自己是相爷之子的缘故。林沉衍被推搡着拖了下去,不远处是火光冲天的皇宫。那样的火势却看得他心中寒意更甚,他竟这样转入到了一场阴谋之中。
忽然,渐远车窗略微被撩开了道缝隙,林沉衍逆光看去,见不到里面到底载着什么样的人。渐渐心间被搅起巨大波澜,他又岂能甘心这样被人摆布?
林沉衍稳了稳心神,清喝道:“等等!”
他这一声落地良久,都不见那车上传出任何指令来。皇宫之外,兵马肃立,冬夜的冷峭钻入人心,林沉衍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漫天的白雪扑面砸来,四周声响渐渐远去。他心中确是锃亮一片,有种窒息的无力。
“你……方才有什么要说?”忽然一端坐马上之人倾身低问。
林沉衍被人推搡甚远,听见这声音猛然抬头,却见那人虽然穿着官服,却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人。他视线直直的落在那人身上,略有迟疑的道:“我只对侯爷说。”
马上那人嗤笑了一声,将视线从林沉衍身上漫不经心的挪了开去。他缰绳一扯,斜睨着底下之人兴致缺缺道:“随你,且看你守不守得那时候。”
林沉衍看着他似笑非笑,更觉心中凛然。望着已然远去的背影,他忽然出声:“等……等等!”
骑在马上之人勒停了缰绳,半侧着脸,停了半会挥了挥手,示意擒住林沉衍的人那几人松了手。
心思转了几道,林沉衍目光锐利的盯着前面,之前的那一点疑惑无限放大。他缓步上前,仍然盯着那地方,低哑着声音道:“你究竟是谁……?”
“林二公子未免想太多,我是谁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今日是想死还是想活?”那人平淡的声音中又带了一缕挑衅似得笑意。
林沉衍哑口,他半敛着眉,目落之处是那人搁在马蹬上的那只靴子。黑犀牛薄地的长靴,看似寻常,可是靴帮处却沾了不寻常的东西——崇山门的白泥。京都方圆百里之内都没有这种白泥,除了崇山门内外十丈。
可见此人,是从途经那地方。可是……眼下皇宫戒严,又岂能有人随意进出。林沉衍只想到之前那出宫那二人,若无意外,应当是有人接应,难道是眼前这人……
那人见林沉衍迟迟不开口,随之视线看了一眼,轻哼着道:“这时候,知道的越是多,就越是死路一条。”
林沉衍闻言,竟是半分异色都没有,缓缓抬头道:“蝼蚁尚且贪生,草民又怎么会不惜命。”他年纪尚少,到了这时候,虽然没有露出怯意,却也早已经显得气势不足。“今晚之事,草民并不想参与半分。”
“不想?”那人听了他的话忽然一笑,他将翻转着手中握着那一根缰绳,低言道:“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又岂是你说不想就能够不想的?”他见自己跟前的那少年脸上茫然懵懂,心中更是激起怒意,讥嘲的字眼从口中毫不费神的蹦出:“今日你会晚归,又岂知不是有人故意安排?”
林沉衍起初一愣,转念想想,却心中再也生不出大的起伏来。是了,只怕是他爹不肯遂了这群人的意,所以才会最终将他扯了进来。林府的嫡子只有他一人。只可惜……林沉衍不禁心头苦笑,依照他爹的性子,只怕也不会顾念他。
“我要说的事情,重不重要要看是什么人听。”林沉衍稳了稳心神,迎着那人的目光。那人虽然中年,奇异的是那双眼睛却不如他的那张脸面叫人看来浑浊。林沉衍见了,更是多了几分猜测,他原本就心思灵敏,到了这时候,就更是谨慎,不敢有分毫的遗漏。
“……”那人盯着他,忽而开口,声音已经冷了许多,“和谁说?宁邺候?”
他们二人虽然针锋相对,可之间对话却只有对方能听见。放眼周遭,列兵肃然,那几个奉命押着林沉衍的侍卫在不远处面上露出几分焦色,唯恐在这个时候耽误了事情。
林沉衍回头看了那几人一眼,才对着马上那人道:“侯爷是否真的是想和林府交恶?”
那人哈哈笑了数声,一直把玩着的鞭子反手握在了掌心之中。他倾身凑到了林沉衍面前,一字字曼声道:“整个皇宫都能被烧,又何况是小小的林府?”他口气狂妄,好似自己早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所以才会觉得林沉衍所说是这样可笑。
他还没笑玩,另有一人匆匆跑了过来,耳语了几句。等他回过神来对着林沉衍的时候,脸上又将之前的一切都收敛得干净,端睨着道:“看来侯爷当真是不想和相爷交恶。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说?”
林沉衍立在原地,深吸了口气,却知自己的确是半个字都说不出。他从未经历过什么,也无法获知能让宁沽南动容的东西。唯一可疑的便是眼前此人或许与之前出宫的那辆马车有关。只是若是这样一说,只怕免不了连累之前那人。
林沉衍终究不敢,既然有火烧皇宫的逆天之举,到底不可能是故意让那马车出逃的。他到底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最终摇了摇头。
坐于马上那人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他两眼,才扭头对着身后的人道:“留着一口气再投入天牢,若是在那里头活了死了,可怨不着旁人。”
林沉衍被推搡在地,那几人得了令,唯恐自己办事不尽心,发了狠的将顿物抽打。不消一会,猩红的血色已经透出重重衣裳。不断有车马从他身边驶过,偶有人撩开帘子看,至多嗟叹一声。他声名不小,又是林府公子,京中权贵又岂会有人不认得他。可到了这会,他却好像真的不是林沉衍,再不得这个“林”姓了一样。
名利皆是浮云,唯独权,才能左右人生死。
他浑身骨架都似被打散了,软弱无力倒在地上,侧脸枕着粗石砂砾的地面,心中只盘旋着这样一句话。没有人甘愿被摆布,生死不由己。
那几人见他奄奄一息,才肯罢手,也不管其他,在他脚上套了一根麻绳,拖着向天牢去。他不过躺在砧板上的鱼肉,做了一出好戏只为了震慑在场的其余人。
林沉衍到了这个时候,心中更是程亮如明镜。他虚弱的抬起眼皮,朝着四周看了一眼,各个都是达官贵人,不知道哪几人……才是这其中的主谋。
只是……宁沽南,他才刚一想到这,胸腔处便翻滚起了一大口的血,喷涌而出。有人见他如此,不免漫声辱笑,好像将他辱打成这样,最让自己舒畅。又好像,经过了今晚,他们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林沉衍忽然想到今天日间,他正准备出门,林易知曾来书房看他,却只摸了摸他桌上的纸,转身便走。大约……这一切都早被他那个当相爷的爹洞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