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城乃黎国国都,北连玄武城,西通白虎城,东抵青龙城,南至朱雀城,四通八达,交通要塞,前几年又取消了宵禁,可谓是极为繁华,摩肩接踵,门庭若市,最为热闹的地方就在于城内的两处东西夜市,一到夜晚,两个夜市人山人海,小商叫卖声,路人闲聊声,络绎不绝,东市多聚集市井百姓,那里有杂耍、口技、小吃等等勾栏瓦肆,世上最新鲜的玩意儿,木匠铺、铁匠铺、裁缝铺都是生活必备,此处乃是中城繁华之最,西市虽没有东市人多,但却是中城景色之最,西市延河流而建造,岸边临水遍植垂柳,搭满了彩棚绣幕,河岸两排造有酒楼、青楼,鳞次栉比,楼上妓女将半个身子伸出窗外,花颜玉容争秀,艳妆彩袂竞妍。运河之上有大小十二座桥相连,人称“西夜十二桥”,往来客人大多是达官贵人,个顶个的家财万贯,也有一部分寻常百姓来此,但极少消费,多是看看热闹。东西两市的嬉闹声不断飘向远处,终被一道红漆墙阻挡,这红漆墙所围之地足足占了中城四分之一的面积,这便是思量宫。
“咬它,咬它,上啊你!”一男子蹲在地上,聚精会神的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蝈蝈争斗,看到激动之处还出声喊了起来。大的蝈蝈体型就有优势,刚开始自然占领上风,但小蝈蝈却是聪明一些,它懂得避让,大蝈蝈每次进攻他都躲,又时不时挑衅一下,大蝈蝈攻势越凶,小蝈蝈也退的越快,没多久大蝈蝈的体力消耗殆尽,小蝈蝈看准时机,竟然一口把大蝈蝈咬伤了。
“殿下。”一女子缓步走到男子身旁,轻轻唤了一声,女子身穿浅粉罗衫裙,身披素青褙子,头戴金凤白角冠,脸上不加以修饰便洁白如雪,宛如一朵盛开的雪莲花。
“雪儿,你看这两个蝈蝈好有趣,它竟会想人一样互相争斗。”柳青陵指着地上的蝈蝈笑道,他从枢密院归来正要去找茹雪,见她在诵经念佛,宫女想要进去叫她,却被柳青陵拦住了,柳青陵整日喜怒无常,想开心就开心,想生气就生气,宫中下人都十分惧怕他,可他对茹雪却是百依百顺,疼爱有致,柳青陵在院外等了一会儿,百般无聊竟看起了地上的蝈蝈,还看的出奇。
茹雪也温婉一笑,说道:“不是它像人,是人像它,斗争本就是动物的本能,倒是人,有了思想,却还想动物一般整体想着争斗。”
柳青陵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雪儿说得好。”
一声鸟叫吸引了柳青陵的注意,鸟儿整身浅黄色,只有鸟嘴之处带有一点点朱红色,十分艳丽,夺人眼球,柳青陵顺着鸟儿飞向的地方,一直注释着,待到了红漆墙的地方,就再也看不到鸟儿的身影了。
柳青陵望了许久,才缓缓说道:“这天底下最自在的当属各种各样的鸟儿,它们去哪里都能自己飞去,想去哪就去哪。”
茹雪顺着柳青陵的目光转身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红漆墙与无尽的天空,她立刻转回身,说道:“殿下想去哪儿?”
“我哪都想去,呆在这里久了,倒觉得我是这囚犯了。”
茹雪笑了笑,说道:“哪有这么大的监狱?”
“这里再大也不及外面大,都说整个黎国都是我们柳家的,可我整日守着这个宫殿,连自己家都没有好好逛过。”
茹雪说道:“我年幼时倒是随父亲去过一些地方,可那里也没有艮岳院美,吃的玩的可能还没殿下见得多,殿下虽然身在宫中,可世上的新鲜玩意也都是一出来你就看到了。”
柳青陵撇了撇嘴角,茹雪说的确实有道理,他虽没怎么出过宫,可宫内的艮岳院乃天下第一林园,世上无处可比,天下一等一的匠人才子他也见得多了,年幼时曾有人进贡一只机关木狗,木狗身侧有一开关,按动之后便会自己行走,仿佛真的狗一般,据说出自机关大师楼巧良之手,可是后来被柳青陵不小心摔坏了,他命人寻找那位机关大师,却怎么也没找到,只好不了了之,不仅仅是这些,各国使者带来的本国新鲜玩意儿也都是他的,可以说他虽未行走天下却把天下看了个遍,但是柳青陵心中总觉得怪怪的,想了一会,缓缓说道:“我什么都见过了,可是那都是我一个人见的,我有什么想法都说不出口,好在这两年有你在身边,可你最近整日拜佛念经,我又无聊了。”柳青陵说道最后,竟撒起娇来。
茹雪见平日对下人高高在上的太子也会露出这般模样,一时忍俊不禁,说道:“是怪我冷落了殿下,不如我们去艮岳院走走?”
柳青陵摇摇头,说道:“那里有什么好去的。”
“那殿下想去哪儿?”茹雪呆呆地望向柳青陵,那眼眸如水,缓缓流淌,满是柔情。
柳青陵自小在宫中长大,对外面的一切事物都十分新鲜,整日偷着想出去,可他那些小心思对太傅表露无遗,太傅从小看着他长大,对他评价“聪明至极,放荡不羁”,皇上令太傅严加管教,不许他私自出宫,上有皇上的吩咐谁敢不从?每次柳青陵想尽办法要出去都被太傅给拎了回来。到了现在,他才出过两次宫门,一次是皇上开春农坛祭祀,他随百官而去,第二次便是前段时间去玄武城,柳青陵一直想着当一个普通百姓,闲逛逛中城,对他也是极大的欣喜,那日他前往玄武城,马车经过东市口,他听着里面热闹非凡,赶紧掀开轿子车帘,瞬间眼神便被吸引住了,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有一家三口的游玩,父亲将孩儿举起令其坐在肩上,身旁母亲嘴上斥责却面露喜色,还有年轻情人结伴同行,虽是同行却相隔了半个人的身位,二人假意看向他处,实则偶尔偷瞄对方,颇具情窦初开的娇羞,也有三五小孩儿嬉闹,他们不在意行人,专注于自己的小天地,自在其中,乐此不疲,柳青陵看在眼里,暗生羡慕之情。
柳青陵眼神掠过红漆墙,望向天外,微微一笑,握住茹雪白嫩如玉的纤手,说道:“不如我们去外面吧!”
“外面?哪里?”
“是宫外啊,我们在中城逛,去东市逛一逛,那里我只见过一面,热闹极了。”柳青陵边说着,两眼忍不住放光。
“你忘了?皇上不许你出去的。”
“那是以前,宫中守卫森严,想溜都溜不出去,现在西方战乱,兵力都到西方去了,我有办法出去!”
茹雪虽满眼都是柳青陵的笑颜,可眼神中透露一丝忧愁,嘀咕道:“殿下还知道西方战乱,却整日想着玩乐。”
柳青陵听茹雪斥责自己也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说道:“好雪儿,乖雪儿,那战乱之处离我们相隔千里,我纵使整日愁眉苦脸、提心吊胆,那战事也不是我所能改变的,我看那个钟言挺不错的,当初还是你叫我好好待他的呢。”
茹雪温婉一笑,说道:“罢了,今日就随你吧。”说罢急忙从房中取了面纱戴好,柳青陵立刻说道:“戴这个多不方便,街上的人还不都看你了?”
“那我摘了出去?”
“那也不成,街上的人可真都全看你了。”
“那我怎么办?”
柳青陵嘘了一声,让茹雪捂住眼睛,自己蹑手蹑脚的走开了,不一会儿,柳青陵站在茹雪身前,说道:“把眼睛睁开吧。”
茹雪缓缓将手挪开睁开了双眼,眼前是柳青陵举着的两套粗布衣裳,东宫上上下下连下人穿的都是织锦制品,未曾见过这种衣服,便开口问道:“殿下从哪里寻来这衣裳的?”
柳青陵得意一笑,说道:“昨日我吩咐阿欣,叫她去宫外帮我寻的。”阿欣自八岁进宫以来就开始服侍柳青陵,那时他也只有十岁,心智却不如阿欣成熟,柳青陵不喜繁文缛节,对阿欣当成是妹妹一般看待,时常想找她玩耍,可阿欣心中主仆分明,一直未敢与柳青陵嬉闹,能找借口躲便躲了,躲不过也只是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他玩。茹雪来了之后,阿欣便去服侍她了,茹雪见她长得水灵,又娴静,对她很是喜爱,打算过几年为她寻个好人家。
茹雪说道:“昨日?原来你这是蓄谋已久。”
“这叫什么蓄谋,我不是天天喊着要出去的吗?你赶紧换上,我们要在天黑时赶回来。”
茹雪接过衣服,转身回了房间,须臾,推门走了出来,她将头发挽在幞头里,好似一个假小子,可脸生的实在白嫩,依旧夺人眼光。
柳青陵上下望了望,摇摇头,嘀咕了一声“不行。”弯腰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小心翼翼擦在茹雪脸上,茹雪被吓了一跳,忍不住伸手要蹭掉泥土,柳青陵制止道:“别擦,这样脏兮兮的别人才不会看你。”
茹雪偷偷笑了笑,知道柳青陵心中所想,轻轻点点头,说道:“那殿下是不是也要换上?”
柳青陵说道:“那是当然。”
二人都换好了服装,一起向惠同门走去。茹雪望了眼柳青陵腰间的布带,是石青色,正与她腰间的牙色布带相配,暗自偷笑了一番。
惠同门平日是走菜车的地方,不乏一些商贩进入,此时宫中即将准备晚膳,正值菜车往来的时段,二人混在其中倒也十分自然,这惠同门平日是有兵卒驻守的,可由于西方战事的缘故,大多兵力都被调往边境,国家裁兵、逃兵严重,只好把驻守皇城的兵力分担出去,惠同门也只留了两个兵卒,却也是尸位素餐,经常偷懒之人。
柳青陵不去理会兵卒,二人顺顺顺利利走出了无量宫。宫外还有不少士兵把守,柳青陵紧拉着茹雪的手,快步走到一处僻静之处,从怀中掏出了一份中城地图。
茹雪望着柳青陵,只见他额头微微渗出了几滴汗水,便知他只是表面装作平静,心里恐怕慌乱至极,说道:“准备如此充分,还不是蓄谋已久?”
柳青陵定眼看着地图,极其认真仔细,恐怕读书时都没有这般专注,说道:“我虽从小长在这,但连一条路都认不得,没了这个怕是像个无头苍蝇,怎么走都不知道了。”
柳青陵看了许久,眉头也逐渐紧皱,叹气说道:“糟了,刚才走的太急,忘了此处是什么方位了。”
茹雪噗呲一下笑出了声,瞥了眼地图,说道:“殿下跟我走吧。”
“你认得路?”
“方才出去的时候悄悄记下了,不然我们就回不去了不是?”
柳青陵递过地图,说道:“那我们去东市,那里最热闹。”
茹雪一手接过地图,另一只手拉起柳青陵的手,走在前头,笑道:“殿下可莫走丢了。”
柳青陵说道:“你牵着我呢,怎么走丢?还有,在外不要叫我殿下,惹人注意。”
“那要叫你什么?”
柳青陵想了想,说道:“叫我陵哥哥,显得有趣些。”
“好,陵哥哥跟紧我,别走丢了。”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了。”
“我说的走丢,可不是那个走丢。”
“那是什么?”
茹雪看着他有些恍神,转而打趣道:“是你心丢了。”
柳青陵撇嘴道:“天下的女子都不及你,我心怎么能丢呢。”
二人边走边说笑,转眼间就到了东市,此时已是黄昏,夕阳挂于天边,余晖洒落东市街角,把行人、楼阁都镀了层金色,还未进入东市,里面的嬉闹声已经传入耳中,茹雪看到此景也不禁感叹此处人声鼎沸,真可谓是奇观。
进入东市,两侧多是商贩,出售市食点心,凉暖之月,大概多卖猪羊鸡煎炸、划子、四色馒头、灌肺、灌肠、红燠姜豉、蹿子肘件之类小吃。行街串巷身旁也有许多顶盘挑架之人,售卖小吃,如鹌鹑馉饳儿、焦锤、羊脂韭饼、春饼、旋饼、澄沙团子、宜利少、献糍糕、炙子之类。各色食品数不胜数,令人眼花缭乱,许多小食连柳青陵也没见过,他在宫内每日山珍海味,没机会接触这些百姓所爱美食,也不知该如何挑选,便拉着茹雪的手走到一家人多的小摊前,要了一份点的人最多的小吃。
此时茹雪已是男子模样,加上脸脏身乱,极少有人能注意,摊主见两个男子手牵手有些奇怪,但摊前客人太多,也顾不上仔细观望,手疾眼快的准备起食物。摊主身形健硕,皮肤黝黑,长相有些老实,但声音极为洪亮,一开口便知,是个多年经营的老商贩了,那声音好似一头大钟,一声吼去,周围行人都为之一颤,忍不住看向他。
摊主不断摆弄,用真粉加莳萝少许,白糖、红曲少许为末,拌和入甑蒸熟,切作肺样块子,再用辣汁供,此小吃名为“玉灌肺”。柳青陵和茹雪等了好一会,才轮到他们。
柳青陵接过“玉灌肺”,压低声音,轻声说道:“我们先买一碗尝尝鲜,你若是喜欢了,我把他叫到宫里去,专门为你做着吃。”二人身旁声音嘈杂,柳青陵只将声音控制在二人才能听到的音量。
茹雪摇摇头,也把声音压到最小说道:“这摊子生意这么好肯定受百姓喜爱,我们怎么能夺人之美,再说我们也不会顿顿吃这个,再好吃也要腻的,想吃的时候叫阿欣帮我们买就是了。”
柳青陵觉得茹雪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便迫不及待的品尝起这“玉灌肺”,果然入口即化,香辣可口,茹雪尝后也是赞不绝口。二人相继品尝了几种小吃,饱腹十足,再也吃不下任何食物,柳青陵才恋恋不舍往前走去。
在深入,便是一些勾栏瓦肆之处,表演杂剧、傀儡戏、影戏、杂技等。柳青陵在宫内就见过不少,不过那是只有寥寥数人和他观看,跟此处的气氛不可相提并论,耳边阵阵叫好之声正是他的乐趣所在。
千里银河万里星,夜幕如约而至,二人逛了一圈东市已是疲惫不堪,柳青陵身子虽累,但心中却感到十分畅快,多年来他耳边满是治国之论,太傅管教如此严格,也为能将他那份放荡不羁抑制住,今日终于将他心中积压依旧愤懑一泻千里,看到身旁茹雪行走逐渐迟缓,才对她说道:“我们回去吧。”
茹雪体力与柳青陵相差甚远,可见他兴致高涨,说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如我们去其他地方逛逛?”
柳青陵感到茹雪握着他的手力度微弱,知道她已经疲惫至极,眼内含情,望着她说道:“不逛了,我们回去。”
柳青陵偶然间瞥到以为父亲背着孩子的身影,灵机一动,快步走到茹雪身前,弓着身子,冲着身后说道:“来,我背你。”
茹雪有些慌乱,宫中礼数繁杂,他们从没有这样做过,说道:“这怎么能行。”
柳青陵看出她心中所想,说道:“你我还讲什么这些,上来吧。”
“可是,这么多人在呢……”
“你若不上了,我便一直这个姿势,那看得人更多,趁现在没人注意我们,快点。”
茹雪四下望了望身旁,缓缓将手搭在柳青陵肩上,柳青陵把双手卡在茹雪大腿上,用力一起身,柳青陵本来也有些劳累,有些使不上力气,起身的时候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吓得身后茹雪更用力抓着他的肩膀。没走几步就感到举步维艰,茹雪看到他的窘态,嬉闹了一番,自己赶紧挣脱开,跳下柳青陵的后背,柳青陵大口喘着粗气,说道:“若我练武时少偷点懒,今日应该能把你背回去的。”
茹雪下来后立刻将手挽在柳青陵胳膊上,扶住他,笑道:“我倒不想你背我。”
“为何?”
“那样我看不到你的脸,我们并排而行,牵手而归,比背我更加惬意。”
二人相视一笑,踏着星辰缓缓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