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恒登基为帝的那年是拓跋宇回北狄草原的第九年。
同年年底,北狄草原一统的消息传入盛元皇都。
鬼主拓跋宇吞并所有邦国,一统北狄,又毁天降骸骨,封存所有鬼术。
北狄草原之上再无鬼术,鬼都更名乌兰城,鬼主更名乌兰王。
消息传来后,文武百官是又喜又惊,喜的是拓跋宇当真说到做到,惊的是他万一临时反悔。
临恒面色凝重,沉思片刻,望着下方的北狄使者问:“你们怎没有国号?”
北狄使者道:“回禀陛下,王说无需国号,来年初春,进京面圣,乌兰顺临,只望陛下能信守承诺。”
“来年开春?”临恒又问,“为何不是开年之宴来献。”
“这.....”使者纠结片刻,选择实话实说,“王说不服此事的人有点多,他需要点时间友好沟通一下。”
临恒原本凝重的神色变得诡异复杂,“罢了,你回去告诉你们王,不必着急,入夏再来也成。”
然而拓跋宇说到做到,说是初春来拜就是初春来,刚到三月便传来乌兰王率使者入大临边关的消息。
奔波赶路半个月,乌兰王入盛元皇都面天子。
当日,临恒带着许璃、荀烟、几个神司站在大殿相迎。
那乌兰王的容貌深邃俊朗,头戴鲜亮多彩的玛瑙项链,两边耳侧都垂了鹰羽耳坠,身上穿着北狄特有的长袍。
初春的风吹动他耳侧的发丝、耳侧的鹰羽、衣衫的细绒,将北狄草原的寒霜和晨露吹到中原腹地,吹来独属于草原的自由与安定的气息。
临恒从没见过拓跋宇,却能一眼认出他,认出那曾经极富盛名的十三皇子,现今草原共主的乌兰王。
他站在大殿前,覆手而立,垂眼同拓跋宇对视,“乌兰王,久仰了。”
拓跋宇作势要屈膝跪下,临恒道:“乌兰王,无需跪拜,快些进殿吧。”
“谢陛下隆恩。”拓跋宇抬脚迈上大殿前正红色的阶梯。
这道不长算的阶梯,细细数来,拓跋宇几十年来只走过三次。
第一次,十三皇子风光不复,先成阶下囚,再做质子,中原广阔,草原无垠,他却了无归所,身后空无一人。
第二次,神司客蝶言说此后息声,不问世事,却强闯大殿,以必死之局博一生机,身后的一人是荀烟,再后是他想护的家。
第三次,草原共主的乌兰王进京面圣,身后是北狄草原的现在与未来,待托付于临,他再转身,身后是君王,身前是归家路。
大殿之上,拓跋宇朝临恒屈膝一拜,“乌兰王参见陛下,今当来此,顺命归临,还望陛下能信守先皇承诺。”
临恒没第一时间应答,来回打量着拓跋宇身后的几个来使。
一共五人,三个正值中年,应当是曾经的北狄邦国国主。
剩下的两个,一个是青年,面色坚毅,见着沉稳,另一个是少年,皮肤微黑,五官长得过分好看,若非青涩的脸上寻不见该有的少年气,怕是要被当作暖床用的兔儿郎。
片刻后,临恒问:“乌兰王,你身后的几位是?”
拓跋宇答道:“回禀陛下,这几位是北狄草原的现在与未来。”
临恒来了几分兴趣,“乌兰王,同朕好好说说。”
“遵命。”拓跋宇起身为临恒逐一介绍起来。
跟临恒预计的一样,那三个中年人曾是北狄邦国的国主,也是北狄一统后,赞同归属大临的。
剩下的两人临承却正好猜反,面色沉稳的青年是乌兰王的继承者,相貌出挑的成熟少年却是贴身侍卫。
待听到那少年侍卫的名字,临恒略带深意地笑起来,“乌鄂目,乌兰,这其中有什么关联么?”
“巧合而已。”拓跋宇解释道,“乌兰在北狄寓为红色,那是最鲜活的颜色,也是最残忍的颜色,正好适于连接北狄的过去与未来,至于乌鄂目,他啊......”
他拖了个长音,用一种追忆往昔的语气讲道:“这是一个被鬼术迫害、永远无法长大的孩子,也是因为那年见了他,才让臣坚定要做这草原共主,把广阔的北狄草原成为自由的象征。”
“虽说晚了几十年,又经历不少坎坷,可总算是完成了。”
他走到乌鄂目和继承者面前,摸了摸二人的头,又转身朝临恒屈膝一跪,“若是可以,臣愿为陛下培养新的乌兰王,可臣已无力行此事,只能将这孩子与北狄的未来共同托付于陛下。”
“望陛下仁善,好生教养这孩子,更望陛下博爱,善待这随他赴京的侍从和更远方的北狄百姓,最后,盼陛下君子,允臣归家,以缓思乡之情。”
“理应如此。”临恒笑道,“欢迎回家,客蝶,去寻你的归落之处吧。”
不待拓跋宇谢过,他又道:“琉璃,双污,朕许你们二人送客蝶归家。”
几乎同一时间,许璃和荀烟屈膝跪地,与拓跋宇齐声道:“谢陛下隆恩。”
乌鄂目知道他的殿下要离开了,这一跪后,北狄的乌兰王将重回启神殿的神司客蝶。
他跪在地上,低着头,眼泪在止不住地流下,喃喃道:“小十三恭送乌兰王,望一路走好,我的殿下......”
这时,他感觉有只手在抚摸自己的脑袋,是本该离去的殿下。
下一秒,他听殿下低声回道:“多谢你等我这么多年,不过小十三和殿下已成过去,代吾去往真正自由的草原吧,乌鄂目。”
乌鄂目低低地应了一声,没回头看,也无法回头看,只能凭感觉想象拓跋宇离开的背影。
启神殿与盛元相隔近百里,得了许可的拓跋宇同许璃和荀烟策马回去。
来到山脚,他解下一侧的耳坠,放鹰羽随风飘荡,许璃问:“拓跋,你这是做什么?”
拓跋宇抚着空荡荡的耳垂解释道:“在北狄只有王侯才会佩戴两个耳坠,皇子都是单个,属于启神殿的是十三皇子,我自然要摘下一个的。”
他同两人边上山边聊,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抬头往上望去,笑道:“好久不见。”
厉琛不知道拓跋宇今天回来,是追着容憬过来的。
他垂眼看着容憬朝拓跋宇走去,脸上有种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复杂。
好在容憬停在距离拓跋宇几个台阶的地方,坐下来盯着他,没有表示亲昵的动作,仿佛只是来看一眼,否则厉琛可能会当场把拓跋宇的玉牌给摔了。
拓跋宇见厉琛这副模样,笑意更甚,又对容憬笑道:“好久不见,从游。”
容憬似乎只是为了听这句话,听到了想要的立马转身回到厉琛身边。
“算你识相。”厉琛掏出拓跋宇的神司玉牌丢过去,“给,接着。”
“多谢。”拓跋宇接过玉佩戴到腰间,追在厉琛身后,“别走这么快啊,陪我多聊几句呗。”
“谁要跟你多聊了。”厉琛的态度很差,可脚上的步伐却在放缓。
几人有说有笑走到中殿,一些留守的神司和神宣也过来恭喜拓跋宇回来。
明渊是最后来的,朝拓跋宇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又仰头往山顶看去,“拓跋,他在山顶等你。”
“猜到了。”拓跋宇同众人挥挥手,“诸位,改日再聊,我去趟山顶。”
见有人要跟来,他又道:“你们去忙吧,我自己上去就行,又不是不认得路。”
他说是要去山顶,可走到一半又改道去了练武场,“允棠,怎么不过来迎接我啊。”
“我不想碰见他。”允棠收剑朝拓跋宇走去,十多岁的少女拍了拍他的肩膀,“欢迎回家,拓跋。”
“这样才对嘛。”拓跋宇满意地笑起来。
“少来。”允棠别过脸去,“还有啊,如果你想当个和事佬劝我,我建议你还是省省吧。”
“不劝。”拓跋宇哄小孩似的摸了摸允棠的头,“未来某天你会放下的。”
说罢,他转身离开,允棠没追上去,垂下眼帘,神情落寞地摸着耳侧的圆珠,“放下嘛,或许会吧,但可能要很久很久.....”
另一边,没人在旁边,拓跋宇爬山的速度明显放缓,花了好久好久才爬到山顶,再走到墓园。
墓园入口,龙诀站在那里,语气略带嫌弃:“真慢。”
“再慢也总比不来好吧。”拓跋宇玩笑着走到龙诀身边,指着墓园里的一大块空地,“我的魂碑立在那里,墓碑也是,我生生世世都来这里,身魂皆葬这里。“
龙诀走到拓跋宇所指的位置,划破手掌,以血铸成一个漆黑的魂碑,“好了,过来吧。”
“一点都不细心。”拓跋宇走到魂碑前蹲下来,双手慢慢刨着土,“我说了是身魂都葬在这,哪怕是变成一滩血水,也会留下染血的衣衫和发丝,是要埋在魂碑前的土里的。”
他刨土的速度很慢,龙诀像看不见似的,冷淡的话语从上方传来,“你给水滴子的锦囊里写了什么?”
“千年后让他魂归完整的方法。”拓跋宇回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到时候一切就交给你了,神降言说里的神。”
神降,如神降世,要先有神再有神降,以拓跋宇的能力猜出这点不难。
龙诀没否认自己的身份,又问:“何时发现的?”
拓跋宇回头看向龙诀,追忆般地笑起来,“那年元旦之宴,你悄悄抓着国师的手不放,我得了兴趣,闲来一算,算出你们是神。”
龙诀用疑惑的语气重复道:“我们?”
“是,就是你们。”拓跋宇用沾着泥土的手指向龙诀,“你是神躯人心,国师是凡胎神心,合起来不才是完整的神吗?”
不说其他的,单论力量而言确实如此。
龙诀依旧是没否认,甚至还笑着夸赞起来:“拓跋,你当真是不负这神降之名。”
“对得起神降之名又何妨。”拓跋宇继续挖着土,边挖边道:“如神降世终究不是神,我有算到未来的双手,却没有改变未来的能力。”
“我曾算出自己命里有一劫,注定要在风光盛极时跌落泥潭,任人欺辱,历经坎坷,肝肠寸断,我千防万防,却不想要是母妃亲手将我推落泥潭。”
“我也曾算出从游和厉琛的爱将夹杂在家国生死间,爱恨两难,分而不舍,和而不可,可我没资格劝说他们分开,因为最开始是我将从游推给厉琛的。”
“我还算出泽安要分魂,忍噬心之痛算出可让他魂归完璧的方法,我本想借此让他多撑一段时日,不想竟是正好让你们错了几个时辰。”
“这样的事太多太多,我算到了未来,可我无力改变未来,甚至是我亲手促成了那一切。”
他的声音哽咽,听着像要哭,可在哭之前却先咳出了血。
“咳,咳,”他支撑不住地跪在地上,咳着血艰难将手搭到石碑上面,“这样的能力太疼太苦,咳,咳,遭今生一次就够了,下辈子,下下辈子,咳,咳咳,永生永世都不要遭了,咳,咳,做个无忧无忧的傻子便好。”
魂碑一点点变化,龙诀看到拓跋宇没用包含神降的灵魂来许愿,而是灵魂里的红尘情丝,乃至姻缘。
他拿来许愿的灵魂太多,已经比整个墓园里的灵魂加起来都多。
他的愿望更是与旁人大相径庭,生生世世皆来启神殿,皆葬启神殿,身在局中便不要再有局外人的清明。
龙诀像是看不见、也听不见他在咳血,笑道:“你似乎知道自己为何过分天资聪颖。”
“是啊,咳咳,知道的,咳。”拓跋宇一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趴在魂碑上,磕磕绊绊道:“言说神,咳,无情,神降便,咳,多情,我命,咳,咳咳,带桃花,命里多情,我的,咳,清明与通透,咳,皆来此与此,舍了便咳,咳,咳咳咳.....”
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出来的不再是血,是血块,是骨渣,正好咳到他刚挖好的土坑里,血渗到土里,留下点点细碎的白色骨渣。
他视线模糊地看着不大的土坑,白色的骨渣陷土里,也让他扎在地上再站不起来。
“你,咳,咳,真过分,我都,咳咳,这样了,你还,咳咳,咳咳咳......”
他再没力气把话说完,龙诀的声音却平淡到听不出半点波澜。
“拓跋,你装的再好也骗不到我,你能撑到现在都不是靠神降,而是心口的那团凤凰火。”
是啊,拓跋宇装得太好。
好到不知情者前来贺喜,知情者也忘了他身中不语,即将化作一摊血水。
只有两位神明看破,国师让他来山顶,神使在墓园等他。
他再经不起任何霜雪,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鲜亮的长袍重有千万斤,似要将他再直不起的脊背压进魂碑里。
他将随性、笑意、知趣留给相识的世人,走到用神将相连的神明面前只余狼狈、残喘,还有濒死的一口气。
可他与神明同样相识,只得寻个由头蹲下来,弯了脊梁让自己不那般狼狈。
神明感受到了,便待他如往日,不见半分怜悯。
平淡的话语从上方传来。
“拓跋,愿已成。”
拓跋宇想看看碑上变成哪八个字,可他没力气睁开眼,更不可能直起身子,吐出的话语里咳声多过字音。
“咳,咳咳,我若,咳,蠢笨,咳,你会,咳咳,嫌弃,咳,吗。”
他耳边只剩诡异的嗡嗡声,连自己的咳声都听不见,可平淡的声音却清晰地透进来。
“不会。”
“多,咳,咳咳,少次,咳,都,咳咳,咳,不,咳,会吗。”
“永远不会。”
“咳,真,咳咳,的,咳咳,吗。”
“真的。”
.....
他磕磕绊绊地问着,神明简洁地答着。
直到咳嗽声彻底吞没字音,他再问不出话来,压在他身上的长袍将他彻底嵌入魂碑里。
血水从魂碑与长袍之间的缝隙流下,流入碑前挖好的土坑里,不待流尽,长袍也从魂碑上滑落,落到坑里,可坑太小,容不下这袍子。
被言说无情的神明垂眼看了片刻,蹲下来,寻常人一般用手刨土,将土坑刨到能容下这血袍。
他的白皙如玉的手指沾着土、混着血,向来不染纤尘的白衣也被拖在地上。
良久,长袍被全部放进土坑里,最上方是一块七彩玉雕成的玉牌,上面有只七彩的蝴蝶,尾端支离破碎,旁边写有客蝶二字,血染在上面像是蝴蝶碎翅流下的。
神明用土将坑一点点填平,填好后,视线顺着坑前的血迹往上看去。
魂碑没了长袍的遮挡,终于露出愿成后的八个字。
【客蝶寻觅,他乡归落。】
阳光下,神明清楚看到那字上染着血,被袍子拉拽过的血痕也像蝴蝶,一只支离破碎到连轮廓都模糊的蝴蝶。
神明的面容平静到生来便无情似的,可染血的手却在碎裂的蝴蝶上一点点描摹。
十指指尖的血都描干了,魂碑上的血蝶依旧是碎的。
下一秒,神明的指腹出现一道血口,他继续描摹、填补碎裂的蝴蝶。
神明之躯不死不灭,指尖的伤口转瞬愈合,快到只够描摹一笔。
太阳从头顶逐渐斜到西方,天空从湛蓝变成橙红,破碎的蝴蝶也变成完整的蝴蝶。
沾染神明血的蝴蝶沁入魂碑里,将属于客蝶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融了进去。
神明张开口想说什么,可却突然起身,指尖的血污和泥土消失,落了灰的衣摆处也恢复净白。
片刻后,明渊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怎么这么久?”
“多聊了一会儿。”龙诀的语气平淡,转身看向明渊的脸上也寻不到哀伤,“已经结束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