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渊与侯涅生相识两千余载,印象里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侯涅生像失了魂的人偶般呆站在屋子中心,红色血字从他的脚底四处延伸、爬满整个屋子,似是抽干了他的命才写成的,让他站在那里彻底失了生机。
只是魂的明渊吹了阵微风,侯涅生没有反应,他又吹了阵大点的风,吹的侯涅生一根头发丝都黏在瞳孔上却还是没反应。
从灵到祂,再到人,明渊与岁月等长的生命里从没有过如此无助。
是什么都好,只要不是虚无的魂,他都能触碰到侯涅生,他连拥抱都不奢求,只要给他碰到一个触碰的机会。
世人有了苦难可求神问佛,无论是好是坏,总能得到半点心灵的慰藉,若是不得偿所愿,还能在死前喊一句“神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明渊求不了神,他就是世人口中的神,更问不了佛,他清楚世间没有佛,即使有,佛在成佛前也得经过他同意。
这是个密闭的房间,身处其中便无法感受时间的流逝。
明渊不知道侯涅生呆站了多久,反正他站了多久,自己便看了多久。
十年,百年,千年,万年.....时间于他们而言已经毫无意义。
行尸走肉地活着,无助绝望地死着。
这么无光无阴、无风无雨,无声无息地待久了,明渊突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一直这样待着也挺不错的,反正最初的人间就是这样的混沌、荒诞。
这时,侯涅生动了。
他伸手将粘在眼上的一缕发丝扯下,因为粘的时间太久,眼球渗了血,不过刚显现血丝就愈合完好。
【允棠,派人下来救灾。】
允棠立刻用灵音回道:【救灾,救什么灾,你这家伙给自己在塔里关傻了?】
侯涅生重复:【救灾,别让我重复第三次。】
允棠等了几秒,才道:【我知道了,我现在就派人下山。】
听到满意的回答,侯涅生单方面屏蔽允棠,平静地用血凝出一把匕首,然后平静地用匕首把自己的心挖出来。
刚挖出来一秒,极致的愈合能力迫使他空空荡荡的胸膛里重新长出一个新的心脏。
他压了一阵没压住,心脏重新长出来,胸前的伤口也消失不见,手中刚剖出来的这颗也失了活性。
他将不再跳动的心脏随手一丢,又剖了几次,发现只是无用功便开门下到一楼。
那里有弑神匕首,是他本想等明渊回来物归原主的。
他拿着弑神走回第七层,关上门,再次开始挖心。
这是杀死旧祂的武器,不过因为没有选定新的继承者,侯涅生又是自己捅自己,所以他不会死,只会让愈合速度放缓。
果然,愈合速度明显放缓,明渊数着,整整一百秒才停止跳动。
侯涅生应是觉得还不够,将这颗心脏随手一丢,继续从自己胸膛里挖新的。
地上不再跳动的心脏越来越多,多到堆的侯涅生脚边全是,他的白衣也因反复剖心彻底变成血色,红到诡异,寻不到半点白色。
终于,这一次,侯涅生将心脏剖出来后,胸前的伤口没有任何要愈合的迹象。
他的胸膛里空空荡荡,手中捧着一颗鲜活跳动的滚热的心脏,苍白无血色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将弑神放到旁边,解下腕上戴了千年的手链,将两颗黑曜石和跳动的心脏拿在一只手上。
随着房门密密麻麻的血字缓缓亮起,只能眼睁睁看着的明渊听他用冷漠的语气陈述道:“祂,到最后,我还是得选择恨你,我似乎也只能选择恨你。”
“因你,我未出世就被逆转命格,诞辰之日死了娘,此后,爹厌我,仆欺我,国弃我。”
“因你,我被遗忘于尸坑,被万尸掩埋,千辛万苦爬出来又被欺骗成了你的继承者。”
“因你,我半生杀戮,疼了,苦了,流血都不得流泪,明明他们死时我是想哭的。”
“因你,我被束神坛,成为新祂,得了永生,失了兽型,失了友人,失了一切。”
“因你,我与岁月不朽,从未有人问过我是否愿意,仿佛一切都理应由我承担。”
.....
“祂,我恨你,所以你要我生,我就偏要死。”
“我要你体会我这千载走过的路,所爱不可得,同在不可触,知言不闻声。”
“祂啊,我恨你,此世间也只恨你,因此,你连根蜡烛都不会有。”
屋顶最后几个血字亮起,侯涅生用更加冷淡的声音道:“龙有逆鳞,拔之即死,可我无兽型,当以心替之,借异能强化扩其效百倍,暂代己魂补旧祂空缺之魂,以此发动异能轮回助旧祂转生。”
“以千年前旧祂借轮回降生为始,祂身陨之日为末,吾再施异能轮回借此现世重复此局,又施异能逆改颠倒因果。”
“此后,故人归来再相逢,悲欢离合终圆满,待百年......”
他顿了下,见墙壁上血字亮起的光芒在变淡,面无表情地改口:“待轮回二十有四时限满,旧祂再归,新祂终陨。”
侯涅生列举旧祂于己的桩桩罪孽,也言说了很多恨,似乎当真恨极了旧祂。
若他的话语能听出半点波澜,明渊都愿意信,可他没有。
了无波澜若死水般的恨之下是绝望压抑到极致的爱。
而在进塔之前,这爱本已浩如瀚海,暖若春江,源远流长,滔滔不绝。
得益于近千年的闭目,侯涅生的听力变得更加恐怖,能清楚听到外面天灾降世的轰鸣声,又因为他是新祂,还能理所应当地听到世间众生的悲鸣声。
旧祂本是天地孕育而生的灵,是天地万物的具象,加上世间只能有一位祂,可身为新祂的侯涅生要旧祂复活,自然要付出代价。
凡人言说逆天改命,神未必会阻止,可神要逆天改命,天地都来阻止。
侯涅生感觉到附在心口的誓言开始发作,初有愈合之兆的胸膛再次破开,破的比刚刚更大。
祂也在愤怒,亦或是难过,总归过于失控的情绪导致天灾加剧。
继续这么下去,怕是轮回没完成,外面便将成为一片废土。
侯涅生想,依明渊的性子,等想起来了,日后定会时不时因此事悲伤。
“散了吧。”他淡淡道,“吾以祂的名义归还此地积攒千年的善念,许众生幸免于灾、城市百废俱兴,此间天地滔天恶业,以吞噬为引尽归吾身。”
话落,侯涅生突然觉得很吵,吵的极致,逼的他想杀人,想直接出去屠尽这天下人。
他是祂,是世间独一的存在,凭什么要让着蝼蚁般的苍生.....杀.....杀.....杀.....
侯涅生垂了垂眼帘,强行压下因恶意产生的可怖杀念。
他不能去,不能离开这里半步,否则会功亏一篑,而且明渊不会想见到那一幕。
那念头越来越大,大到侯涅生要压制不住,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堵住山口,岩浆堵在内里反复喷涌,越发猛烈、汹涌。
一旦岩浆破开山口冲出,霎那间,无人能阻止,天地必将朽矣。
侯涅生重新拿起弑神,平静无波澜的语调让人毛骨悚然:“祂也在芸芸众生间,杀祂也是杀众生。”
千年前,这间密室里布满血字,千年后,这间密室满是血水,血水积到侯涅生的膝盖上方,他再拿不稳弑神,脑海里杀意淡去,轮回也终于完成。
侯涅生五指一松,弑神落入血池中。
他缓缓闭上眼,确认那无形的存在彻底消失,用轻若鸿毛的声音道:“以我身有半数异能为代价发动神祈,世间因果连成线,推波助澜了无痕,换轮回时限前,将杀死新祂的方式主动送到新祂面前。”
刚要暗下来的血字重新亮起,侯涅生感觉异能在被逐渐抽离,都是些他认为无关紧要的异能,可异能根植在灵魂上,非是寻常肉体之痛。
极度虚弱下,侯涅生膝盖一弯,跪在了血池里。
他应该疼到昏厥,然后晕过去,反正龙喜水,血水也是水,大不了睡上几年。
可即将闭眼的霎那,他感受到什么,无声地呢喃两个字,重新站起来,用金火将血水全部灼尽。
他抬眼望向半空,那里飘着他用来顶替灵魂的心脏和两颗用来装明渊灵魂的黑曜石,只待轮回期限至,填补上他真正的灵魂。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要是要身为旧祂的明渊愿意。
因此,侯涅生的轮回没有完全成功,明渊还有很少一部分灵魂留在了黑曜石里。
侯涅生习惯了疼痛,疼痛也全然无法影响他的思绪。
只是这一次,他的脑子在嗡嗡响,思绪乱作一团麻线,揉在一起,怎么都理不清。
对比以往,他像个傻子般呆呆地望着,望了好久才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分辨出那抹灵魂是什么,考虑好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说了数不清的恨,明渊不信,留了下自己所有的爱。
黑曜石里的灵魂其实很少,可感情若深刻到某种程度,连灵魂都会记得。
因此,即使只有感情,依旧附带了一点灵魂留下。
爱属于善祂,所有的爱几乎等于所有的善念,被留了下来后,善恶失衡,转生的明渊大抵会被欲面主导。
若欲面感知的恶意过多,他说不定会失控到变成无恶不作的疯子。
侯涅生应该去想办法解决,但他不能,甚至都不能去找明渊。
千年前,两人初遇于明渊二十三岁,今生轮回,也只当在明渊二十三岁再逢。
在此之前,侯涅生见不得明渊,管不得明渊的事,更不能去寻找明渊的消息。
想到这,侯涅生突然觉得好累好累,想逃避地睡一觉,睡到二十三年后。
但他不能,外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他屏蔽了允棠的灵音,允棠就在外面砸门,边砸边骂,他能听见。
允棠上次砸门,是逼他出来救启神殿,这一次,却是为了问他是死是活。
侯涅生现在该出去,而且该看起来完好无损地出去。
他将沁满血、沉甸甸的红衣变回飘逸出尘的白衣,其他地方的伤口能用异能强行催动愈合,可胸口的不行。
无数次的弑神剖心加上誓言的反噬惩罚,这伤口只能慢慢长,长个几十年也有可能。
再者,他用心脏代替灵魂,即使外面的骨血皮肉长好,内里的胸腔依旧只能空着。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凹陷下去的衣衫,允棠吓不吓着这无所谓,主要是会同旁人暴露他不死的事情。
算了,侯涅生抬脚朝外走去,大不了伤好前不见人就行。
他刚走几步,悬在半空的黑曜石颤起来,连带顶替灵魂用的心脏也剧烈跳动几下。
侯涅生被迫停下来,黑曜石里留下的明渊的灵魂不让他走,或者不让他单独走,甚至黑曜石一动,他的心脏也跟着阻止他。
这倒也是奇怪,侯涅生分明才是心脏的主人,可这心脏不听原身正主的,反而听黑曜石里零星半点的灵魂。
“罢了。”侯涅生将留有明渊灵魂的黑曜石取下来,拔了根头发编作手链戴到手腕上,“跟我一起出去可以,但必须乖乖听话,不然我随时会把你扔回来。”
黑曜石没反应,反是侯涅生离了体的心脏跳动几下以示警告。
侯涅生没搭理这颗认不清主子的心脏,扭头朝外走去。
可他又是刚走几步,黑曜石再次颤动起来。
侯涅生知道明渊这混了无数善念的灵魂残渣是什么意思,轮回没能带走他全部的灵魂,侯涅生也不必将心脏完整地留下。
哪怕不能将顶替灵魂的心脏完整走带,拿回一点放回去恢复速度也会快很多。
侯涅生拗不过,拿了一半心脏回来,剩下一半,他突然觉得这屋子太过血腥诡异,借用拟态将其伪装成墙壁遮盖了满屋的血字。
只是因为太过血腥,绝不是怕未来明渊回来,被满屋血字刺激到想起这年房中发生的一切。
弄完,他垂眼看着腕上的黑曜石,“满意了吗,满意了我就出去了。”
黑曜石不再有反应,侯涅生知道明渊同意了,缓步走出第七层的密室,走前还不忘把弑神给顺手拿下来。
藏书阁外面,允棠人要急疯了,侯涅生再不出来,赵檀可能真要给自己活生生撞死了。
她准备再次破口大骂,藏书阁的大门打开,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把她将骂出来的话呛回喉咙里。
“你....咳,咳咳。”允棠捏着鼻子上下打量侯涅生,然后视线紧紧落在他的心口处,因为那处的衣衫是凹陷下去的。
允棠怀疑把这层布料撕开,下面定会露出一个狰狞可怖伤口,说不定能直接看到鲜活跳动的心脏。
事实跟允棠猜的差不多,只是她若真能揭开,看到的心脏不算鲜活,而且还只有一半。
好在允棠做不到,她张嘴、闭嘴、来回反复几次,哑声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出了点意外,但已经没事了。”侯涅生走到浑身是血、蔫了吧唧的赵檀旁边为它疗伤,“明渊没多大事,只是要晚些才能回来。”
允棠不相信侯涅生的时间观念,追问道:“晚些是多久。”
侯涅生道:“二十四年后。”
允棠对这数字太过敏感,也难免会多想,“是巧合吗,还是.....”
“巧合,别老是想有的没有的。”侯涅生没把赵檀完全治好,因为他自己累的完全使不上劲。
对上赵檀不解但无比担忧的目光,他伸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别担心,我没事,待在山顶安心养伤吧。”
说罢,他转身朝下山走去,允棠追上去,“喂,你这家伙,不死不是你乱来的理由,别给我顶着个血窟窿到处跑啊。”
“没乱跑。”侯涅生的声音和在灾后呼啸寒凉的风中,落在允棠耳中险些还没风的声音大,“回中殿,找个屋子养伤而已。”
养伤,于常人而言最寻常的事落在侯涅生身上却是稀罕的很。
允棠没有问侯涅生这伤是如何来的,反正问了他也不会说,只是每天都会往他住的院落送一份疗伤的汤药和一把各种口味的糖。
侯涅生两样都没收,见允棠气急,淡淡道:“药物对我没用,这伤只能慢慢养。”
允棠端着药,骂了句“不识好歹”,可还是把药放下来,“没用归没用,熏熏药味来带点心理上的慰藉也好。”
侯涅生没多言,因为手腕上的黑曜石颤了下,等允棠走了,喃喃道:“我不喜欢药味,也不喜欢你,所以别管太多。”
可他嘴上这么说着,药碗却在屋里放到第二天。
没过多久,允棠收养一批因天灾而无家可归的孩子,闹腾的厉害,尤其是赵玄之带回来的汪宇。
侯涅生嫌吵,但也懒的腾地方,反正以他的听力,在山间哪里住着都一样。
汪宇比过去的闻宇更加皮实,以为自己是天神下凡的救世主,整天胡乱用神降,解除后的反噬还给了侯涅生。
侯涅生没制止汪宇,还把要训斥汪宇的允棠拦了下来。
理由是神降的反噬对他不痛不痒,正好遮掩胸前伤口的血腥气,省的赵玄之等人发现端倪来问。
允棠听后直接破口大骂,可也拿侯涅生没任何办法,因为除了国师,侯涅生是谁的话也不听。
她骂了一阵,见侯涅生全然不搭理她,撂下一句“等国师回来有你好看的”甩头就走。
待她走远,侯涅生在心底无声回道:我也想那样,可惜等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