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启六岁那年,有算命的神婆说他今年有血光之灾。
何婉仪吓得魂丢了一般,顾不得是拜神还是拜鬼,能为儿子消灾的法子全部用了一遍。
可是谁也没想到,小孩儿贪玩,自个儿不知道怎么就爬上了存酒的架子。
等到佣人听到丁零当啷的动静,他已经摔在地上,嚎啕大哭。
碎玻璃在他裸露的腿上留下长长一道疤痕,触目惊心。
再醒来,就看到跪在起居室正中央的宋晏宁,正在垂着头抹眼泪。
何婉仪骂的难听,指责她不知道看着弟弟,整日就知道玩儿。
“你还哭,你弟弟腿上留了这么长一道疤,以后要怎么办?”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当初就不该留你,生生把我们这个家搅得一团糟!”
每当有不顺心的事情,何婉仪总会有办法怪到他五姐的头上。
大哥染了感冒,何婉仪会说是五姐半夜梦游敞了窗子,害大哥着凉。
他吃东西噎住,何婉仪会说五姐不用心,不晓得把鸡蛋清掰碎了给小孩吃。
就连陈妈犯头痛,何婉仪也会说——就是让宋晏宁给吵得!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烦死人!
她不喜欢五姐,这件事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但没有一个人敢当面说出来。
彼时的明启还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是妈的孩子,她却明目张胆的偏爱自己和大哥,一点不肯多关心关心五姐。
直到他长大,见到了从羊城来的宋晏棠和宋明毅,他才后知后觉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那俩个乡下来的土包子登门拜访,提着从爸那里拿来的高档礼盒,其中混了点从羊城带来的,拿不出市面的小东西,叫人看了未免发笑。
也许是五姐不在的缘故,他没给这两个土包子什么好脸色。
一会儿讥讽人家没见过世面,一会儿又指桑骂槐,说他们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宋明恩拿他没办法,递了几次眼神都不管用,干脆把他提溜到外厅,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高兴。”
他鼓着嘴巴抱怨说:“大哥,那两个人明知道没人欢迎他们,还要死皮赖脸往上凑,我看了就烦。”
除此之外,他还烦他们老拿五姐说事。
尤其是宋晏棠,话里话外都把五姐默认成了他们的亲人,根本没把他和宋明恩放在眼里。
宋明恩显然也不喜他们这样的举动。
但他毕竟年岁稍长,总不好拂了面子,当场赶人回去。
当晚,宋晏宁聚会回来,带着一身酒气。
明启没睡,专门坐在楼下等她。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宋晏宁脱下外套递给佣人,看着他面前的茶杯,脸上惊异更甚。
“不怕睡不着啊?泡这么浓的茶喝?”
他很缓的笑了一笑,说:“我睡不着,五姐。”
“我怕你和他们回羊城,不要我了。”
他是真的怕。
怕他五姐也觉得血浓于水,见了真正的亲姐弟,欢欢喜喜和他们回羊城的家。
这些年,五姐在家里受的委屈不少。
尽管他和大哥真心相待,但是何婉仪和宋裴先的偏袒与忽视,终归还是在她心里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所以此时此刻,他拿捏不准宋晏宁会怎么选。
就在他心神不定的时候,酒气混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柑橘味,霸道的冲淡他面前的茶香,取而代之。
“我回羊城做什么。当慈善家?还是去给他们一家子人当老妈子?”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宋晏宁不似往日那样规矩,直接在他身侧毫无形象可言的坐了下来。
她心里也烦。
活了这么多年,凭空冒出一对亲姐弟不说,还要明明白白告诉她——当年她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母亲,竟然用她作为交换,给他们母子三人换了条回羊城的活路。
心烦意乱间,有双温热的手覆了上来,笨拙的摸了摸她头顶柔软的发。
“五姐,那你别回去了。”
他学着宋明恩的样子,一字一句安抚道:“我和大哥也能给你一个家,以后——以后你就和我们在一起过。”
她绽开一抹笑,承下他的好意。
“好,我不回去,以后就和你们一起过。”
可是后来,事情的发展却渐渐脱离了他们的控制。
宋晏棠不知怎么说动了宋晏宁,和她互换身份,彼此踏上了不同的旅程。
去美国的路上,明启没给过宋晏棠一点好脸色看。
她不懂讲英语,既听不懂别人说的话,也不知道怎么表达。
这样的人惶惶不安向他投来求救的目光时,他往往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将她一人扔在那里出丑。
是她死乞白赖非要出国。
如今出了丑,露了怯,难道怪他不成?
后来,宋晏棠大约也察觉出明启不喜欢他,便学着谨小慎微,看他脸色行事。
只不过等她偷拿了证件和程信良私奔后,明启才后知后觉——原来她做小伏低,为的是让他放松警惕。
真行。
他咬紧牙关,用力将手里那张写满歉意的纸条揉成一团,甩进垃圾桶里。
既然她这么离不开男人,那就随她去吧。
怀孕也好,被骗着去当站街的妓女也罢,和他有什么关系!
只是他没想到,等到学期结束,宋晏棠又破天荒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她要和他一起回香江,堂堂正正嫁给程信良。
堂堂正正这四个字,在私奔同居几个月后,显得格外可笑。
明启懒得理她,但又觉得自己有义务带宋晏棠一起回去。
毕竟她现在顶了他五姐的身份。
他不在乎宋晏棠的死活。
但他五姐的身份不能莫名其妙丢在美国。
再次回到香江,他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立马跑去宋明恩那里将宋晏棠的罪行一条条列了出来。
偷窃证件,和程家私生子私奔,现在还要回来堂堂正正嫁给程信良。
堂堂正正四个字被他咬得阴阳怪气,宋明恩揉揉他的脑袋,轻笑了起来。
“她愿意嫁给谁也不是我们可以管的。爸会操心,你别为了这事着急上火。”
明启还是气,气得牙痒痒。
“五姐得快些回来,不然,谁知道这个宋晏棠还要怎么糟蹋五姐的名声。”
宋明恩笑笑,说:“你五姐还在西北呢。”
“西北?”
明启微微一愣,“不是在羊城?怎么跑去了西北?”
宋明恩轻叹道:“你五姐受不了委屈。我派去的人打听到,宋立明对她不好,她就干脆报名去西北躲一躲。”
“啊?”明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那西北只有她一个人?她能应付过来吗?”
被明启这么一问,宋明恩反倒是不知从何说起。
他派去的那些人,自然只打听到了宋晏宁在西北的小部分遭遇。
骑马误闯军营,住牧民家里险些被狼群啃得尸骨无存,包括后来山上遇险,和参谋长双双坠崖。
等到消息送到宋明恩手里,坠崖后的宋晏宁已经伤愈,又被这位参谋长带回了军区。
他却还是觉得心慌,当下立马申请办理回乡证,打算亲自去西北把自己的妹妹接回来。
无奈回乡证办起来手续繁琐,期间迟迟批不下来,自然也就只能干等。
好在那位参谋长一直在帮忙保护他的妹妹,这才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明启回来一周后,宋明恩终于接到电话,说他的回乡证已经办理下来,等下周一就可以来拿。
他激动不已,开始谋划自己如何能够乘火车由羊城赶去西北,亲自接了宋晏宁回来。
明启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看着宋明恩忙忙碌碌收拾行李,他坐在床上,闲来无事从他行李箱里找出了一个手掌大的盒子。
里面装了一块限量版的腕表。
“大哥,你要拿来送人吗?”
“是呀。”
宋明恩将叠好的衬衣放进箱子里,简单带过几句。
“有个参谋长在西北帮你五姐解决了挺多麻烦,我想当面谢谢他,把这个送给他当谢礼。”
明启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你要去大陆接五姐回来?我能不能也一起去?”
宋明恩点点头,还没开口,有佣人推门进来,说先生有事找大少爷。
宋明恩笑着应下,临走,又摸摸明启的脑袋。
“我一个人去就够了,你留下来看家。”
他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把装腕表的盒子塞回了行李箱里。
那张回乡证也被他细心展平,放在了宋明恩房里的桌子上。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费心费力办下来的回乡证,却再没能用得上。
宋明恩和宋裴先大吵一架的那天,他和大嫂一块儿焦急地站在门外,谁也不敢直接推门进去劝。
宋明恩的话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告诉宋裴先——只要有我在,宋晏棠就不能以我妹妹的名义嫁去程家!
房间里传来乒呤乓啷一阵响。
大嫂紧张的抖了抖身子,害怕宋裴先情绪失控,伤了宋明恩。
明启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咬紧下唇,没听完房间里的争吵,径直开车去了宋晏棠那里。
他没耐心按门铃,直接把房门捶的咚咚响。
门开后,他想也没想,照着程信良的脸直接揍了上去。
宋晏棠尖叫一声,刚要上来拉架,却被明启一脚踹倒在地。
他冷笑着威胁道:“宋晏棠,如果你还敢来抢属于我五姐的东西,我一定会杀了你。”
这句话绝不是说说而已。
从那天以后,他偷偷买了不少能让宋晏棠一命呜呼的东西,只等着取走她那条贱命,让她还回属于他五姐的东西。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
这一次,搭上的却是宋明恩的性命。
而他迟迟未见的五姐,也终于和贺行齐一起返回香江。
宋明恩刚死的那段日子里,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陈妈急得团团转,只差让人掰开他的嘴,强行把续命的米汤给他灌进去。
最后,还是他五姐抽空过来,端着一碗米汤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张嘴吃饭,宋明启。”
她舀起一勺米汤,用近乎命令的口气对他传达指令。
他依旧紧闭着嘴巴。
“我让你张嘴,吃饭!”
她语气冷冰冰的,落在他的耳朵里,无端让人觉得难受。
见他无动于衷,宋晏宁刚要把汤匙收回去,却见他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
“五姐,我退学吧。我回来帮你,帮你处理剩下的一切。”
他语无伦次,想到什么说什么。
宋晏宁放下手里的汤碗,用手指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泪水。
“退什么学?”
依旧是凶巴巴的口气。
“你好不容易读到了自己喜欢的建筑学,现在中途退学,人家可没有文凭发给你。”
“我一个人能处理好,你别管了。等葬礼结束,你就回去继续念书,听到了吗?”
他哽咽到说不出话,扑进她的怀里痛哭道:“你一个人怎么能行。我——我就要退学,我回来帮你一起争!”
“五姐,大哥已经死了,你不能再离开我。我一个人会活不下去的!”
宋晏宁摸摸他的头发,似乎是叹了口气。
“明启,就算你要帮我,也先把书读完,好吗?”
“你不是说,想成为赫赫有名的建筑大师,以后也要在建筑界留下响当当的名称吗?”
他还是哭个不停,呜咽道:“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我就想待在你身边,陪你一起面对。”
他五姐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搂着他。
但他知道,宋晏宁心意已决,定然不会让他退学回来。
之后,何婉仪满脸春风的带回了钱维朗。
他五姐还是什么都没说,任凭她和宋裴先安排了自己的婚事。
他本该在大哥死后成为五姐的依靠,最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穿上嫁衣,嫁给一个她根本不爱的男人。
大哥的死,五姐的婚事,终究还是成了他心里解不开的心结。
在美国念书的日子,他总做梦。
有时候梦见宋明恩,有时候梦见宋晏宁。
他们或笑或嗔,那样鲜活的出现在他的眼前,仿佛时间又倒退回他们年少时,老宅后院的那片宁静时光。
只是偶尔,画面一转,所有的一切如烟雾散去,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浓雾里,看不清出口。
他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并且逐渐出现幻听。
耳边仿佛一直有人在喃喃低语,折磨的他痛不欲生。
这些事,他从来没和宋晏宁说过。
哪怕医生开的药越来越多,他也只是默默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打电话时强迫自己开心点,再开心点。
好在他的演技足够精湛,骗过了他的五姐。
毕业后,他顺利回到香江,开始接手公司的生意。
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个样样撑不起来的软柿子,一出了事就只会找五姐哭哭啼啼,求她帮忙解决麻烦。
宋晏清也对他嗤之以鼻,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大房从小精养的孩子怎么连她那个废物弟弟都比不上。
不过多亏有这一分轻视,他跟在宋晏清身边的日子倒是如鱼得水,没引起对方丝毫怀疑。
最开始杀人的时候,他心里还觉得恐惧,手会跟着抖个不停。
但是日子久了,他也开始觉得杀人和杀鸡没什么区别。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继续过下去。
他看不到头。
只能揣摩着五姐的思量,一步步继续走下去。
但是偏偏在他放弃挣扎的时候,有人撕破他与外界的那层隔膜,轻松闯入了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