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我要去找小夏了,你婶婶也不在了,老黑,小夏,都不在这个世上了,我没救得上你父亲,我也救不了小夏,我不是个好兄弟,我也不是个好父亲,我就是个无能的懦夫啊,我不配活下去!”
“夏叔,你不要冲动,你等等我,我马上到了,我这就来了!”白一白在没日没夜赶往琳琅市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城市的路上,却接到了夏叔的诀别电话,忐忑的劝说着。
“一白,可怜的孩子,就留你一个人了,你要好好活着,你身上有你爸爸勇敢无畏的血脉,你要带着你爸爸的遗志好好活下去啊,我总是说我要像你爸爸学习,可却从来都做不到,这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要拼一回,我要拼上性命来为我的女儿挽回她的声名!”
还没等白一白再说些什么挽留,‘盯’地一声,只听到了电话被挂断的声音,留下张着嘴的白一白傻傻的抱着头盔愣在了原地,呼啸而过的车辆卷起层层叠叠的尘土毫不留情的将他掩埋其中,他也浑然不觉,只是腥红的眼眶中容不下如此浑浊的泪水,一滴滴打在了坚硬的头盔上,可没想到眼泪这一只有触感才会感同身受的温度,竟会产生如此响亮的声音甚至在空无的大地里传来阵阵波浪,让人觉得如此不切实际……
方楼说过,只有在梦里,不寻常的感观才会无限放大,于是白一白如此祈求着。
可现场的焦急对峙却是白一白想逃避也逃避不了的洪流旋涡,他应该承认的,他听到的巨大回响并不是哪门子眼泪的声音,而是一辆辆呼啸而过的警笛声即使只是在电话中不断环绕在他耳边,他也好似感觉到了就在他面前将他团团包围,不由得当场吓傻在原地。
“夏刚,你有什么要求,我们都能满足,有话好好说,我们查过,这片刚建成的大楼可是你来承包的,将自己亲手盖了几年的大楼毁掉,你真的忍心吗?”李队尽量收敛自己直冲冲的脾气,缓和着语气说道。
老夏听到这里,不禁环顾了一圈四周,点了点头颇有感慨地说道,“这片大楼,还真是满满盛装了我几年的心血啊,你们知道这里原来是干嘛的吗,是垃圾场!是我们兄弟一点点清理打基建起来的,你问问哪个包工头喜欢接这种又臭又长的活儿,拖久了一旦项目毁了,连工钱可能都拿不到,是我一点点劝说着我的兄弟们,给他们作保证啊,可结果呢,我就是一团可笑的臭狗屎!”
“我愚蠢的一直被瞒在鼓里,竟然是到昨天开售才知道了一切,知道了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这片垃圾场,原来是北河近年的水势逐渐涨高,他们提前得到消息,政府会在这附近引流要建一片环形湖,而这片垃圾场是最中心区域,所以他们拿下了这片土地的开发权,建成了一片‘手拉手,心连心’的湖景房,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傻子的时候,我就因为往年的交情,也跟着做了一回的傻子,带领兄弟们完成了这片环绕连体大楼的构想,却没想到这其中只有我是彻彻底底的傻子啊!老大哥啊,我就纳闷着你们这么一个小公司,哪来的钱死磕这么多年呢,这么多年我苦心竭虑的为了你,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是能省就省啊,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里,到头来,你后面还有个大老板呐,这片楼房幕后的真实承包商竟然是应氏集团!在我的女儿受尽凌辱的时候,我他妈还在为应氏集团盖房子!”老夏手拿着售楼处的介绍单,指着上面明晃晃的宣传语‘手拉手,心连心’,声嘶力竭地讽刺嘲笑着自己多年来的愚蠢可笑,满脸的鼻涕眼泪顺着这么多年来脸上风吹日晒布满的沟沟壑壑一同发泄怒斥着其中的心酸与悲哀。
应氏集团新上任的董事长古廷拍了拍听到这番话后低着头沉默不语的王副总以示安抚,上前一步拿过警察的扩音器平和的说道,“大哥,王哥的宜兴在十年前就被我们公司收购了,这其中无论是客观信息的疏漏还是主观恩怨的纠葛,都应该随着前董事长应氏一家而落幕了,未来‘应氏’这个名头或许都会成为过去式,您又何必还纠结在其中呢?”
“我女儿六岁被他六个儿子欺负,十六岁又被他另外三个儿子凌虐致死,我老婆受不了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说我女儿是‘卖淫女’……”老夏说着说着蹲下身抱头痛哭着,为了上帝创造出他们一家是专门来体验人间疾苦这一悲惨命运,抱怨痛心着,“我老婆自那天一病不起,再也没有醒来啊,你说我何必纠结其中?那你瞧好了,等我和你们这个耗时多年花费近亿,连政府都格外关注的重大工程同归于尽时,也希望你能做到一笑置之!”
随即在一片阻拦规劝声中,老夏愤怒的起身走到绑满炸药的承重柱前,用平生最高昂的声调喊出这一生即将最让他感到骄傲的这一时刻,“我夏刚要与我女儿夏以夏用同种方式,燃烧自己灭了心头之恨!”
“开枪,开枪啊”,古廷焦急的抓着李队不放,狠狠的说道,“我和你们刘局是多年好友,你最好识点相,赶紧开枪,如果让他把我们的承重柱炸毁了,那和拆除重建有什么区别?这其中的人力时间成本上亿的损失你承担不起!”
“不好意思,古董事长,哪怕此刻是刘局掌着指挥的位置,也不敢随便下这个令,那个毛坯大楼里既没有人质,夏刚也没有对我们的生命造成威胁的举动,他绑的那几圈炸药,拆弹组已经初步判断过了,硝管表面还粗略的粘附着黄色粉末,应该只是简单的硫磺炸药,根据硝管的体积来判断,炸药的威慑力仅限于大楼之内,这一点夏刚的分寸把握得很好,据我们掌握的资料,夏刚十年前曾经是在煤矿负责炸矿开发的,所以他对炸药计量的把握应该是相当准确的,而据他生活上认识的人都说,夏刚这个人为人老实憨厚很好相处,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综合以上判断,他不会滥杀无辜”,李队说完后,瞥了一眼依旧心虚着默默跟在古廷身后的王副总,借着别人的信赖,一点点将其吞噬的片甲不留,这种为了利益不顾一切的人让他很是不齿。
“你说的那是一个,你看看,你看看那根柱子上绑了至少有十个!”古董事长看着李队越发不耐烦的神色,气的涨红着脸斥责道,“就算不会炸到我们,那我这整片楼不就成一堆废墟了?你知道我会损失多少吗?”
“古廷!在生命面前,几个亿几十个亿又能怎么样!”李队也毫不相让的训责道,“我不可能为了一片死气沉沉的泥瓦石墙,下令将一个鲜活的生命也同化如此,你真当现在是AI统治世界啦?什么都能用数字来计算吗?”
“好,好,好,等刘局回来,我定要他给我一个说法!”
在一片争吵声中,远处不停地传来砰砰的炸裂声,转眼间前一秒还气势恢宏的完工大楼已然被包裹在了熊熊烈火与滚滚浓烟之中摇摇欲坠着,古董事长见此顿时崩溃的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开枪!”直到赶来的一声下令,让撒泼打滚的古廷和正忙着安排救护车消防车的李队都诧异的愣在了原地。
“刘局,我认为……”
可还没等李队说出口的解释,刘局微微抬起手阻止了他的那套言辞,而是先行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明自己的立场,义正言辞的怒斥道,“李子恒,为什么不开枪!空旷的场地,绝佳的狙击位置,甚至还没有人质需要顾虑,你知道本来是没有必要造成这样的损失的!”
“什么损失?我只知道,我们现在应该做的绝不是开枪,而是快速部署进入现场解救一条正要误入歧途的生命!”李队铿锵有力的更加浑厚嘹亮的报告道。
“夏刚,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行为,如今火势还没有蔓延,不能保证再放任他存活一秒,是否还会做出继续点燃炸弹等危险行为”,刘局不再与他做无谓的对峙,直接夺过他手中的对讲机,毫不犹豫的下令道,“狙击手,开枪!”
而此时大楼里的老夏正拖着被炸到血肉模糊的腿缓缓走到墙边拿起了施工现场留下的一把大铁锤继续前行,在看到自己绑着满满整个柱子的炸药都没有把这只承重柱炸个粉碎,老夏竟感到有些哭笑不得,自己的心血再次被一个柱子给予了肯定,多么讽刺!
可当老夏下定了决心势必要毁掉自己存留在这世上的污点,高高的扬起铁锤砸下去的那一刻,老夏只感觉到了一阵强风狠狠的灌入了他的以内,吹的他摇摇欲晃的失了力气,靠着铁锤扶着才没有跌落倒地。
老夏看着自己心口上一点一点不停流淌着的血,不禁刺红了他的双眼,混着血与泪狠狠的抹了一把脸上被黑烟裹住的肮脏,这一枪仿佛是一针强心剂一般,坚定了他的决心,稳固了他的力量,随即最后将自己全身的力量汇聚到了他重新抡起的这一锤上,重重的砸向了承重柱上最后那一点悬而未决的支撑点……
“最后一锤了……”老夏看着泥土一点点流失的承重柱,喃喃自语的欣慰着说道。
随后,在众人的见证下,一片万丈高楼轰然倒塌回归成他原本最初的模样,只是人们脚下的一片尘埃。
当所有人还在哀婉叹息之时,刘局已然在处理事后工作了,“古董事长,抱歉啊,回来晚了”
古董事长对于这已成定局的重建结局已经心痛的说不出话了,只是挥挥手自顾自的离开了。
“前段时间有个从芒山来联合办案的殷队,不知道您还记得吗,她跟我聊起过,他们刚刚调来了新的局长,理由是原局长因为下令失察,开枪打死了一个疑似绑架犯,而我记得那次疑似Ido事件,等我公差回来时听说后问过您,您不会有事吗,您下令打死的可是人质,可您信誓旦旦的跟我说,绝不会有事!这个刘局我是要叫您一辈子的!”李队沉重的心情一时无法得到开解,可压抑在心底的话不说出口会越积越沉,随后淡淡的与刘局聊起了过往,“从前我半信半疑,如今我彻底信了,我想,我没法再在您的手下当差,请您将我调走吧”
“子恒啊,识时务者为俊杰”
李队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转身随着同志们一同去侦看现场,离开前说道,“我们各自都有各自的时务,看来尽管出自同门师兄弟,我们对时务的看法也都不尽相同”
刘局对于李子恒的不支持感到惋惜,对他的不理解感到唾弃,每个人都想独善其身,对于恶劣不堪的脏污置身事外,做这世上最大的大好人,难道他考入警校时不是抱着一腔热血孤胆忠勇吗?可尽管他再不愿面对不肯承认,二十年后没有人不会成为自己最厌烦的那种人,如今处处谈笑风生的自己,他连照镜子都不愿看到,可也正是这副岁月苍老的面容以及市侩不堪的神色成全了他当年的理想。
“或许是一出警校就跟着我进重案组,太惯着你了,那就和我当年一样,先去交通队历练吧,当你无权无势,每日只能指挥交通,哪怕在路边看到欺凌弱小,身为警察的你却只能选择报警这种说出来就是一个笑话的标准行为,你就知道身处高位到底有多么重!要!李子恒!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为空有一身正义,你就能改变世界了吗?就拿今天来说,为什么他们听我的不听你的,是我比你厉害吗,枪法好,破案强,侦讯技术一流?不,是我的地位高于你,是我手中握有的权利让他们不得不听命于我!你能改变的,只限于你能摸得到抓得住的那么一丁点范围,你懂吗?”
李子恒的不认同说到底还是触碰到了刘局心中一直以来深藏完好的伤疤,那是当他决定抛弃自己的本心时,故意剌开的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视为提醒自己,不要回头!从前的苦他受够了!
可如果是从前的自己站在如今的自己面前,质疑否定,甚至选择放弃,没有人不会破防,刘局嘴上说着斥责驱逐的话,却无一不是在努力挽留着李队,求求你,选择和我相同的命运吧,没有人会愿意承认自己曾经做的选择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