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早早安排好了退路,大军进入城门的时候,元谌和綦英娥已经从另一侧出了城门。
留下的綦氏亲卫紧紧跟着皇后的车驾,千牛卫护送着元谌,由元恭所率的大军垫底。
一路浩浩荡荡,自然很快被中军发现了逃跑的踪迹。
发现了逃跑踪迹的幢主赶忙叫中军回去汇报,自己忙带兵追赶。
得到消息后,元煊大致确定了留在城内的降兵不算太多,大约也有不少跟着逃走,看着满城的烂摊子,挥手叫李英水赶紧率她的兵马前去支援,穷寇可以不追,但元谌必须得死。
李英水马不停蹄带着精骑追赶着叛军们,很快看到了奔逃的大部队。
“放箭!”
她率先抄起一侧的弓,抽出箭羽。
大周骑兵弓马出色,此刻伴随着一声令下,箭羽如泼墨一般洒出,如同天罗地网,覆向奔逃的残兵。
即便有元恭率领,后头的步兵依旧乱成了一团,四散奔逃。
李英水拍马赶上,越追越近。
身后的厮杀声响起,綦英娥的车厢内垫着厚厚的软垫,可车驾依旧动荡,她掀开帷帐,探出头,“追上来了?”
驾车的人额上满是汗珠,“是,只怕不妙。”
綦英娥又缩了回去,她三下两下扯开外皮,换上綦氏亲卫所着的胡服和轻甲,重又探出头,吹了个口哨,让人召出自己的马。
“去告诉皇帝,兵分两路,至少得保下一方。”她不等车停就跳下了车,在侍从的惊呼声中翻身上马,动作略显笨重,却依旧迅速。
那是她自幼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即便马鞍磨着她的血肉,她依旧没有停下。
亲卫很快明白綦英娥话中的含义,不是至少要保下一方,是保住皇后而已。
他调转马头,冲向了元谌所在的马车,“请陛下先行,我们会用另一架车舆带着辎重转移追兵的视线,请陛下万勿回头,轻车简行,到肆州边境就会有接应了。”
元谌风寒初愈,不能骑马沾风,闻言应了一声,未做他想。
待李英水追上之时,远远只看见了一串车驾带着不少辎重缓缓向另一侧小路,行驶缓慢,前头侍卫并未见重甲,更没有太多护着车舆的人,只一味向前赶路;另一边却见浩浩荡荡的兵马拥护在四驾马车周边。
她皱眉权衡了片刻,目光凝在快速向前奔逃的马车上,“千牛刀?”
“三幢士兵去截留辎重,其余人继续跟上我。”
“今日务必将逆贼头颅留下!”
“放箭!!!”
厮杀声如鼓浪般传入元谌的耳膜,他握紧了一侧的佩剑,心中忽觉不妙。
他钻出帷帐高声询问,“皇后呢?”
“属下不知,只知道方才来说人,兵分两路,用辎重伪装,保下陛下。”
元谌一惊,“我这里难不成只剩下我一个车轿了不成?”
“是。”
“混账!那我的门人和他们的家眷呢!”
“这……似乎也在辎重那一队”
不等车夫回话,已经有箭矢带着破风哨音扎入一侧的车舆壁上。
元谌如坠冰窟,比数九寒冬还要冷上许多,后背刹那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不好!”
话音未落,李英水所率的大军已经与千牛卫厮杀在一起。
一根长矛扫开沿途的精兵,继而狠狠扎入驾车的马匹大腿之上。
伴随着凄厉的嘶鸣声,元谌惊恐地抽剑,抬眼对上了一双露在皮胄之下冷厉的眼睛。
明光铠折射出剑光,让元谌忍不住眨了下眼。
剑刃挥砍上长矛,李英水手腕一抖,轻轻一抬,挥开这叛贼砍来的剑刃,下一刻抽冷回击,一枪扎入了车夫胸膛,将人生生跳下了车舆。
元谌死死瞪大了眼睛,“你!!!”
“綦英娥!!!”
他发出了仇恨的嘶吼,失控的马车疯狂颠簸起来,另一侧也冲上来拿着砍刀与马槊的骑兵,目标只有元谌一个。
元谌抬手挥挡,但一人一剑如何抵挡得了四下的兵力,千牛卫各自被牵制,并不能护主。
缠斗之间,元谌死死抓住了空中被松开的缰绳,强行试图勒马,见马车彻底失控,他咬紧牙关,护住全身,滚下车去。
他如同滚石整个人蜷缩起来,惯性推着他咕噜噜滚在黄土地上,石头将君王的华服刮擦得破破烂烂,勾丝扯线,露出狰狞的皮肉伤。
元谌忍着疼痛想要爬起身,一支长矛已经扎向了他!
“别杀我!!!我投降!!!”
“我承认元延盛的正统!我愿意俯首!!别杀我!”
李英水冷笑一声,“晚了。”
长矛扎入了元谌的心脏,慌乱的马蹄下一刻也重重踏上了元谌死不瞑目的尸体。
“元谌逆贼已死!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李英水说着下马,割下元谌的头颅,高高举起,血水跟着她上马的动作在野草地上洒落,将叛军心中最后的一点火苗浇灭。
随着元谌一死,大批将士倒戈,李英水留下人马收拾叛军,自己重新带兵追上另一方向。
另一侧却没有大部队这么顺利。
綦英娥是带上了辎重和朝臣、家眷走小路,可追兵一追上,自然先弃辎重,綦英娥混在骑兵堆里,如同流散的逃兵般并不显眼。
连夜长途奔逃,綦英娥与前往晋阳回防的精兵碰上之时,已经摇摇欲坠,眼见到大军,忙拿出自己的私印。
“这是……皇后?”
綦英娥摘下头上兜鍪,从马上栽倒在地。
她死死捂着小腹,抬起脸,用尽最后的力气,看着扶住自己的人,“晋阳已失,皇位不可失,告诉父亲,我带着他想要的回来了。”
那将士瞪大了眼睛,犹豫片刻,还是转头,高声呼喊,“綦将军!”
綦明罗这才下马,看到了面色灰白的綦英娥,也是一惊,“回肆州!”
肆州的情况并不算好,好在还没有失地之忧。
綦伯行屡次战败,手下更是因为支援不及时,折损了岳斗这一员大将。
蠕蠕迟迟没有发兵,綦伯行也有些慌了。
晋阳被攻占,皇帝被斩杀的消息与綦英娥一同回到了肆州。
綦英娥听到了皇帝的死讯,眼皮都未眨一下,只要请大夫。
赵郡公主匆匆赶来,见着綦英娥的脸色和那突起明显的孕肚也是一惊。
“皇后还好吗?此前并未听闻传来您怀孕的消息!这一路逃亡,身子可有碍?”
綦英娥的生母并非如今的太原王妃赵郡公主,早就逝去了,如今见王妃这般急切,只扯了扯嘴角,“都好,只不过要休养。”
赵郡公主点了点头,又问,“几个月了?”
綦英娥不再答话,身侧的侍从轻声道,“回王妃的话,七个月了,大夫说奔逃路上仓促,动了些胎气,无论。”
赵郡公主刚要露出些安慰的笑意,半晌没回过神,“七个月?”
如今才是六月末,算起来岂不是刚到晋阳,还没怎么安顿好就怀上了?
那会儿綦英娥瞧着死气沉沉,与皇帝关系也不好,整日争吵,居然这么快。
“怎么此前从未传出过消息呢?”
赵郡公主有些不放心,此前綦英娥频频出席宫宴,并未瞧出不妥啊。
綦英娥终于开了口,“只不过因为大行皇帝丧期的缘故,并未声张,穿得宽松些遮挡,也不起眼,如今动了胎气,随时要生产,是以才不瞒了。”
赵郡公主有些不放心,还要再问,却见皇后蹙眉似有不适,只好住了口,告辞离开,并嘱咐人好生侍候。
待人走了,綦英娥垂了眉眼,轻轻出了一口气。
怀中这个哪来的七月,只不过,此时此刻,只能是七月。
三个月,足够让她处理好一切了。
“对了,那个蠕蠕公主呢?”綦英娥想到了那个尚未嫁给元谌的蠕蠕公主,“我想见见她。”
“蠕蠕公主……带着她的陪嫁,趁乱出逃了。”
侍从打听完回来,面露难色。
“她一个公主,还能带着几个陪嫁出逃?”綦英娥捂着肚子,神色怪异,“她能逃回漠北不成?”
“听说……蠕蠕公主的陪嫁是三千壮士。”
綦英娥心里陡然涌出些奇异的感触,她本该着急,原本她可以和蠕蠕公主商讨,达成协议,可此刻听到她的嫁妆,本该多怀疑些,甚至因为她的出逃而生气焦急,可她居然有些想笑。
笑完又生出许多无端的苦涩来。
綦氏精兵无数,看起来像是她的陪嫁,却从未成为她的陪嫁。
她低声道,“命真好。”
侍从没听清,“主子要什么?”
綦英娥摇了摇头,“没什么,我说罢了,等达罗回来了,让他来见我。”
弥利是真的跑了,却不是像所有人想的那样,一路逃回漠北。
她身上带着高深给的部分布防图,率领三千精骑,一路奔向交战之地。
这一支神兵天将,烧了一处营地的粮草。
夜色之中,火光冲天。
鹿偈若有所感,唤醒了在休憩的将士,亲率精兵冲向了对面营地。
带领这一支的军队不是旁人,是綦伯行的心腹,綦明罗,所率领的军队也是綦氏的精兵。
一场夜袭,使得军营大乱。
士兵们仓促穿戴好甲胄,拿起兵器跑出营帐,只听得万马奔腾,四下浓烟滚滚。
“敌袭!!!”
“敌袭!!!”
一片呼喊声中,弥利带着三千精兵慌忙向消息所指的大周中军军营方向奔逃。
路上她果然遇见了大军的行迹。
弥利高声喊道,“大周永兴!!!”
鹿偈远远瞧见了那一支暗夜里的精骑,瞧着人数不多,近了一瞧,只看打扮就知道并非綦兵,命人收了蓄势待发的弓箭。
“是弥利殿下吗?”
弥利应了一声,听到是女声,心中更加激荡,“敢问阁下可是鹿都督?”
“是我。”
两支军队交会,不消言语,弥利已经举手示意麾下之人融入对方的部队。
“公主,您这是在做什么?”
有壮士发现了些端倪,心中惴惴,“那似乎是我们的敌人。”
“那不是敌人,没听说吗?晋阳皇帝死了,如今我是在替我们蠕蠕找好真正的退路!”
她回头,目光在燃起的火把中显得格外灼灼,“我前来和亲是为了蠕蠕的未来,现在帮大周,也是为了日后的和平,蠕蠕终将壮大!”
精骑的头领很快明白了公主的做法,不再犹豫,跟着弥利的指示融入了大周中军的队伍之中。
“你们人少,跟着我们的骑兵,侧翼围剿便是!”鹿偈深深看了弥利一眼,“公主放心,我们的陛下打得起胜仗,也实现得了承诺!”
弥利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天女保佑,一切顺利。”
大周和蠕蠕的两位统帅同时挺身拍马,“杀!诛灭叛军!就在今夜。”
浓烟未散,大军已至。
“你狡诈!!!”綦明罗显然没想到对方会知道自己粮草所在之处,更不知道为何在斥候远远监视的情况下,还有一支军队绕后夜袭粮仓。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敌人,居然来自后方。
弥利脸上满是兴奋,她使得一手好弯刀,一手好鞭子,骑术打猎无一不佳,偏偏从没有草原上的男人会和她比武。
如今上了战场,她才觉得自己真正拥有的力量。
这一夜,弯刀初沾鲜血,弥利清晰地瞧见,跟着自己的队伍之中,居然有很大一部分分明是女子。
如同那天那个给她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的信使一般,她们肤色在火光之下显出油亮的麦色,她们如同拥有坚硬贝壳的珍珠,有这世间最好的铠甲,蒙着北方的朔风与尘土,不需要被剖开血肉呈在锦盒之中展露美丽,但她们暗夜行军,是世间最坚硬最锋利的一柄弯刀。
弥利心绪涌动,即便弓箭擦过她的臂膀,即便她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马槊和绊索让她心生恐惧,却又在死里逃生之际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穷的力量。
她想,今夜过后,她也会是草原上勇猛的壮士。
天色既白,赤地一片。
鹿偈长出了一口气,在清晨的冷冽空气中,平息胸腔中的灼热。
“穷寇莫追,将剩下的俘虏押送回营。”
这一场,赢得极为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