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礼的手指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金锁坠子硌得她掌心发疼。
远处传来宫灯摇晃的声响,惊得枝头积雪簌簌而落,在他眼睫上凝成细碎的冰晶。
“我早该明白,这世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近乎要消融在风雪之中。
她曾是唯一毫无保留信任他的人,可他却用谎言将这份纯粹的信任践踏得粉碎。
如今,他也遭到了报应。
自他幼年起,便奉为神明般信任的师傅,竟与他内心深处最为怨恨的父皇沆瀣一气,用张弥天大谎将他蒙骗了十几载。
也许一岁之时,母后真的是想替他织上一顶虎头帽。
原来,他的母后从未有过一刻想要抛弃他。
是他被困于谎言的牢笼,在怨恨与痛苦中虚度了这么多年。
张嘉礼启唇,染血的唇贴上颤抖的指尖,笑声中带着几分凄厉,浑身骨骼都似在作响:
“沈姑娘,原来这茫茫红尘之中,竟还有眷恋我的人。”
沈稚枝咬唇,听得云里雾里,只得伸手推搡着他,“大皇子,你浑身好冷,我去找御医,你会没事的。”
张嘉礼伸手,摩挲着她那被金锁硌出的红痕,其鲜红在雪色里格外刺目,
“纵然沈姑娘心有不甘,既已两度拜堂成亲,沈姑娘这半世姻缘便是在下的,想来倒也令人心生悦意。”
沈稚枝无暇顾及他所言,她清晰地感觉到张嘉礼的体温正从掌心迅速流逝,像檐角将熄的宫灯,明明灭灭映着梅枝上最后一片残雪。
可他的黑眸却紧紧凝着她,好似不再停留久一些,她便要走了。
“这次,真的想喝碗热粥……”须臾,他松开手,歪头笑着,“沈姑娘可否一边熬粥,一边同在下说些话?”
沈稚枝心脏骤疼,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一切都要结束了。
膳房内,白粥咕嘟作响。
张嘉礼倚在老梅树下,银狐毛领沾上细雪,他垂目望着膳房内忙碌的身影。
他垂眸,从怀中取出一份明皇色圣旨,轻轻搁置旁侧,静看着碎雪落于它身上,唇角勾起讽刺笑意。
而后,抬眼凝着虚空,张唇低语,“能为你做的,便仅剩这最后一件事了,还请你莫要嫌弃得好。”
窗纸透出的暖黄光晕中,少女正踮脚取橱顶的瓷罐,还不忘回头跟他搭话:“大皇子!快把伞撑起来!”
张嘉礼听着她的话,唇角漾起浅淡笑意。
原以为此生独行风雪,却在这断简残章里,读出了春信。
想来,二皇弟那会便是这般的心情吧?
“好……咳咳咳……”话语未尽,他便被呛咳,慌忙中忙用帕子捂住嘴,血渍在素绢上绽出红梅花。
沈稚枝闻声,慌乱抬眼转头看去。
张嘉礼立刻挺直脊背,将染血的帕子塞进袖袋,嘴角扯出她最熟悉的温润笑意。
月光下撤,掠过他苍白的脸,像极了即将回归天庭的天帝之子。
凝了半晌,她心中慌乱,正想出声继续言说什么,他却率先出声。
“当心糊了锅。”他扬声道,尾音却散在风雪里,垂在身侧的左手正死死抠住雪地,强撑胸腔疼痛。
沈稚枝见他还有闲心打趣她,心底稍安,“才不会,我煮粥从来没糊过锅!”
张嘉礼含笑,歪了歪脑袋,静凝着她。
“大皇子,待喝完粥,雪停了,我们再来打雪仗吧?”
“嗯,好。”
“这次打雪仗你不许让我,痛痛快快打一场。”
“嗯,好。”
沈稚枝沉默了会,继续出声,“不许骗人,一定要陪我打雪仗。”
张嘉礼一愣,半晌,突然抿唇不应了。
她揭开锅盖的刹那,白雾漫过窗棂。
张嘉礼贪恋望着雾气中朦胧的侧影,随搅粥的动作轻颤,晃碎了他眼底最后的光。
他眼中仿佛出现了无数幻影。
他看见漫天烟火之下,少女杏眸睁大,站于他跟前,撞碎满地春光。
画面陡然碎裂成千万片,又拼凑出更久远的场景。
她看着蛐蛐厮杀,转身欢呼之时,发梢扫过他脖颈时带着杏花甜味。
风雪重新灌进肺腑,一切幻影自眼前破碎!
张嘉礼于剧痛中痉挛,猛然惊醒!
还未等沈稚枝再次出声追问,他身形陡然一歪,重重砸于身后。
枯枝忽地折断,惊落满枝红梅。
“大皇子!”
而于此刻,膳房内忽然传来瓷勺落地的脆响。
沈稚枝捧着青瓷碗踉跄着扑向梅树下的少年,不断伸手推搡着他,“大皇子!大皇子!你怎么了?”
凝着他捂住胸口,疼痛难忍的模样,沈稚枝似想到了什么。
她忙伸手从袖中掏出一颗镇痛丸,“殷神医说此物可抑制体内剧痛,你服下试试。”
她哆嗦着掰开他染血的唇,却被他偏头躲过。
沈稚枝一愣,纤手僵于半空。
“沈姑娘,太苦了……”少年沾血的手掌覆住她眼睫,气若游丝地笑:“这苦,在下吃了太多了,不想再吃了……”
张嘉礼的瞳孔已开始涣散,嘴角却噙着释然的笑,
“真好......”
“如今......总算.....总算不用惹你厌烦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眸,染血的指尖掠过她鬓角。
随后,将一片凝结着冰晶的梅瓣别在她耳后。
而后,如之前那般,眉眼带笑,语气温润到了极点:
“沈姑娘……”
晚安。
最后半句消散在呼啸寒风里。
张嘉礼望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姑娘,想替她擦泪的手却重重垂下。
最后一丝意识里,他看见少女站在杏花雨中,挥着手冲他笑,笑颜于春光里折射出七彩光晕。
那抹光渐渐暗下去时,他忽然想起:
竟是那般可惜,还是未能喝到她亲手熬的粥。
不过,想来,定是很好吃吧。
檐角铜铃忽然静止,漫天飞雪悬在半空。
青瓷碗沿凝着的米浆还未滴落,便在寒风中冻成冰棱。
沈稚枝惊呼着将那粥甩开,急忙去扶他,“大皇子!”
沈稚枝扑去之时,却在触及他袖摆的瞬间被无数记忆贯穿颅骨。
往昔被封印的记忆如汹涌潮水般奔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