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巳节,就是春暖花开。
但皇帝和大臣丝毫没有心情欣赏春光,因为此时金川前线的战况实在不容乐观。
讷亲自负出身,对张广泗、岳钟琪颇为蔑视,刚到军中,就限张广泗三日攻下此前强攻数月都不曾打下的刮耳崖。将士有劝谏者,讷亲动辄军法从事。及至作战不利,又提出“以碉治碉”,在己方阵地修建碉楼,抵御敌军。
这个策略因为耗费过多,被皇帝和军机处否决,而对前线的僵持,皇帝认为“至所调绿旗兵丁,或尚未能劲健”,于是下令就近另调满八旗兵丁与索伦兵,前往助战。
前朝国事蜩螗,后宫中也因着先前痘疫,还有正月十五的妖异之事,弄得人心惶惶,如今三世章嘉呼图克图已经带着僧人诵经四十七日,还有两日就满七七四十九日,但众人仍是忌讳,连往常散步游赏春景的心思都歇了。
容音也有心让众人摆脱心头阴翳,在上巳节这日妃嫔请安时,特意分发兰草等香草,以供众人沐浴除晦。
新入宫的平答应道:“《论语》有云,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正是此俗。”
这位平答应正是北族老王爷送来,本名叫做宋平雅。据说是北族某位大儒之后,不知是否家风如此,此人虽然容貌美丽,但永远一脸严肃,循规蹈矩,人虽年轻,行事做派却宛如一个老学究一般。皇帝先时还有些兴趣,没几天就被她满口圣人之言搞得意兴阑珊,丢在脑后。她也无所谓得不得宠,只是整日在殿中看那些彦文写就的儒家经典。
白蕊姬有时弹琴自娱,还会被她劝诫应当学习雅乐,而不该“子路鼓瑟有北鄙之声”。
白蕊姬连子路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听了她一顿“乐文同则上下和矣”“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的劝说,也是怕了,捂着耳朵回到自己殿里。
妃嫔们私下里说,怕不是又来了一个舒嫔!
阿箬看见她就没好气,听她说了这些,没忍住哼了一声:“说得头头是道,好像孔夫子是你们北族的似的。”
宋答应回道:“回慎妃娘娘,北族虽在东夷之地然自箕子东来教化八条之教与周礼相表里数百年来沐浴圣化我北族之人亦有论诸正道如我先祖宋子有大义名分论……”
阿箬目瞪口呆,这说的什么,根本听不懂,而且为什么一点停顿都没有,这人都不用喘气的吗!
鄂贵人却听到了“大义名分论”五个字,一颗心差点跳出来,大义名分论是什么,那是宋时烈提出的反清之言!她怎么敢说出来的!
幸好平答应说话不停顿,这北族的政论后宫也没人知晓,她忙打断道:“平答应呐,慎妃娘娘面前岂可无礼!”又让宫女奉上加了杜鹃花的煎米饼,说这是北族上巳节时吃的杜鹃花煎,请诸位一尝,总算把此事遮盖过去。
容音又让明玉拿来一个锦盒,说是因和婉公主将与巴林部送来的王子定亲,赐给阿箬首饰,让她代赠给和婉公主。
阿箬起身谢恩。
到了离开时辰,众人行礼告退,容音便对赵一泰说要摆驾撷芳殿,探望一下抱病的永琪。
永琪的状况并不好,自那日后,便是数日高烧不退,即使后来退烧了,也半天不说一句话,就那样呆呆地躺着,容音去时,他还是不说话,只是蜷缩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拨弄容音的衣摆。
但今日,永琪并不在撷芳殿,而是在嬷嬷的陪同下出去了。
一名宫女说,今日上午他忽然问起,海兰生前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太监去库房里搬出了那箱子碎布头,他忽然有了力气,爬下床把那些布头都拼起来。
宫人这才发现这些布头都是绣好的肚兜,一共十来个,有玉堂富贵、福寿三多、瑞鹊衔花、鸳鸯莲鹭、锦上添花、群仙献寿,还坠着攒心梅花、蝉通天意、双色连环、柳叶合心的串珠珞子,簇在一堆花团锦簇,甚是好看。
梅佳嬷嬷打眼一瞧,不觉惊异:“这宝照大花锦可是皇上登基时内务府爱用的布料,后来皇后娘娘节俭,宫里许久没有这么精细的东西了,这都是哪儿来的?”
永琪沉默半晌,缓缓道:“那就是皇阿玛登基时,不,登基前就攒着了。”
他把拼好的肚兜再次翻乱:“只怕是替娴娘娘未出世的孩子攒的吧。烧了吧,横竖不可能是给我的东西。”
太监宫女觉出他情绪不对,忙不迭把箱子抬走。
容音听了禀报,沉默半晌,说:“五阿哥出去散散心也好,本宫在这里等一等就是了。”
三世章嘉呼图克图领着僧人在宝华殿诵经完毕,出门时便看见五阿哥永琪。
永琪病了这一场,比原先更瘦,几乎到了皮包骨头的地步,锦衣华服空荡荡地罩在身上,面无表情,眉眼半垂。
三世章嘉呼图克图上前行礼:“贫僧见过五阿哥。”
永琪低下头,小声问了一句:“她……不会回来了吧。”
三世章嘉呼图克图合十道:“灵魂若得解脱,便不会留在世间。”
永琪点点头。沉默半晌,又突兀地提了另一个话头:“前些日子大哥来探望,他说,皇额娘曾经告诉过他,人死是风吹落叶,叶子落下,滋养树根,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守护着新叶。那么,新叶落下,会见到落叶吗?”
三世章嘉呼图克图道:“佛法之中,有中阴之说,是说人死后,心识脱离肉身,成为中阴身,之后在业力牵引下投胎六道,转世轮回。在这个过程中,也许的确可能会与生前相识之人相遇。但这只是经书上的说法,生死之事,贫僧不敢妄言。”
永琪沉默了,如果死后灵魂还能相见,那他可太不愿意死了,可是如果连给他生命的人都要否定他的生,那他又要如何活下去?
这个问题显然对他而言太精深了,他甚至不知道如何提问,只好沉默着杵在三世章嘉呼图克图面前。
三世章嘉呼图克图见他沉默,也不说话,过了一阵,他忽然脱下袈裟,让一旁的僧人拿着,开口道:“我和五阿哥差不多大时,曾经也有过生死的疑惑。”
永琪到底是个孩子,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抬眼看向他。
三世章嘉呼图克图接着说:“我四岁时,被认定为二世章嘉呼图克图的转世灵童,迎入郭隆寺,八岁那年,藏地一些人与准噶尔勾结,酿成叛乱,先帝派年将军和岳将军入藏平叛。塔尔寺的活佛因参与叛乱而被诛杀,郭隆寺的僧人恐惧,将我带出佛寺,藏到大通河上游的深林之中。”
“我到现在还记得,林中参天蔽日的大树,地上的潮气,和耳边传来的瀑布的声音。”
“我一直被告知,我这一生的意义,就是作为二世章嘉的转世,传承佛法。可是那一日我忍不住想,我并没有参与叛乱,却因转世者的身份,面临刀剑加身之险,那么我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永琪愣住了,犹豫半晌,问道:“那后来呢?”
三世章嘉呼图克图道:“年将军的人找来了,我强令僧人将我带出去,我当时想,如果我活着没有意义,命运自然会驱使年将军杀了我。但是,我后来才知道,先帝曾与二世章嘉学过佛法,因此早就给年将军下令,务必要保护好我。”
他眼中闪过一丝怀念神色:“后来,先帝让年将军护送我进京,安排我在京中修习佛法,甚至让我与他的孩子们同窗读书。我还记得,先帝驾临在旃檀觉卧寺,我在门外迎接时,他把我抱起来,和我坐在同一张坐垫上。”
“所谓缘起性空,人之一生本就将归于虚无,而人活下去的理由,并不是先天就存在,而是在人生过程中生发、缔结的缘分。五阿哥可能缺了些亲缘,但这不代表,您和整个世界毫无联结。”
他双手合十:“您只是和当年的我一样,被裹挟着带到一片深林之中。但是,您总有一天,会走出来的。”
见永琪并不完全相信他,三世章嘉呼图克图说:“也许现在的您还没有这样的力量,但是会有人给予您帮助的。当您回到撷芳殿,您就会明白了。”
璎珞在一旁看着直播,暗舒一口气,还好早就发现永琪今天跑到宝华殿来,她赶在他之前来了一趟,以皇后娘娘的名义交待了三世让他开解一下。
不过三世果然是有两把刷子,这些自由发挥的开解之语还真是入情入理,连她都被感动了。
她不禁想,按照三世的说法,她可以说是一出生就在那片深林之中,一开始是姐姐把她抱了出来,后来,是容音她们带着她走过一段林中的小路,并给了她独自走出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