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之中,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梢洒落,光束穿透浮动的尘埃,如细碎的金线,勾勒出一个安宁而通透的天地。微风轻拂,吹动院中一角的竹林,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吟诵着往昔的故事。
王天二盘膝坐于青石之上,闭目凝神,心绪却无法平静。他的修行已至紧要关头,三日之后,便是他人生中的一场大考,可他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遥远的童年,那个位于荆门山下的小村庄,那个满脸胡茬、手抱葫芦的白爷爷,那些在星空下听过的故事,和一个少年的江湖梦。
当年的荆门山下,有一座静谧的小村,四面环山,云雾缭绕,恍若世外桃源。村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平凡却安稳。村头那棵数百年历史的大槐树,便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地方。
每到傍晚,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柴火与饭菜的香气,村里那些精力旺盛的孩子们便会聚集在大槐树下,等着白爷爷讲述那些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白爷爷坐在石墩上,轻轻晃着酒葫芦,嗓音低沉而悠远,犹如古钟回荡,带着一股穿越岁月的沧桑感。他一边吟诵着诗句,一边眯着眼,仿佛在透过茫茫时光,回望那片曾经辉煌过的江湖。
“当年的第一剑客李大罡,刚出蜀时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少年,流转楚地,也不过是少年的意气。”
他话音未落,便仰头灌下一大口酒,酒香四溢,呛得周围的孩子们连连皱鼻子。
可不等孩子们催促,他却停了下来,目光扫了一圈四周,便不由得咧嘴笑了——原来除了那个被大家喊作“傻蛋”的孩子,其他人早已靠着树根打起了瞌睡,甚至有几个已经歪倒在地上,呼噜声此起彼伏。
“哼,这帮小兔崽子……”
白爷爷砸吧了一下嘴,摇了摇头,却也不恼,毕竟这些孩子白天要读书、干活,还得奔跑玩耍,能熬到现在已经不错了。
“白爷爷,你快讲嘛!”
一道稚嫩而急切的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那个叫傻蛋的孩子满脸灰扑扑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倒映着满天星辰。
他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凑近白爷爷的酒葫芦,带着一丝谄媚的笑意:“以后我到城里做打铁活,给你买一大葫芦碧蚁酒喝!”
白爷爷闻言,顿时大笑,胡子乱颤,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笑意。
他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傻蛋的脸,笑着说道:“傻蛋呐,绿蚁酒烈,碧蚁酒虽醇,但就是少了点劲道。你要是孝顺,就给爷爷多来几葫芦绿蚁酒,那才过瘾!”
傻蛋皱起眉头,掰着手指头仔细算了算:绿蚁酒一壶六个铜板,碧蚁酒却要足足十五个铜板。三壶绿蚁酒才十八个铜板,可要是买两壶碧蚁酒就得三十个铜板了!
他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下定了决心,憨憨一笑,咧着嘴道:“白爷爷,我以后给你买三壶,不,三十壶绿蚁酒!”
白爷爷闻言,怔了一下,随即又是大笑不止,声音爽朗而沙哑,可笑着笑着,他的眼神却有些恍惚,仿佛想起了什么遥远的过去。
但没等他说什么,酒意已经上头,他抱着葫芦,靠在大槐树下,嘴里嘟囔着什么,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睡得不省人事。
傻蛋看着白爷爷熟睡的模样,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没有回家,而是就这样靠着槐树,望着天上的星星,心中充满了憧憬和渴望。
头顶的星空浩瀚无垠,璀璨如钻。
傻蛋仰望着这片星空,思绪飘得很远很远。他想象着城里的模样,想象着那些高高的朱门大厦,想象着那些在江湖中快意恩仇的侠客,想象着自己也能像李大罡那样,一人一剑,行走四方。
他甚至在心里暗暗发誓——等他长大了,一定要走出荆门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闯荡那片充满未知与传奇的江湖!
他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一个名震天下的大侠!
想到这里,他兴奋得根本睡不着觉,干脆抱着膝盖,继续看着那漫天星辰,直到夜色渐浓,眼皮终于沉重地垂了下来……
庭院中,王天二缓缓睁开双眼,深邃的目光透过院中的竹林,看向遥远的天边。
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那个总是听白爷爷讲故事的傻蛋,早已不复存在。
现在的他,是北灵院的天骄,是即将踏入五大院的天才。
可是——白爷爷还好吗?
大槐树还在吗?
荆门山,是否依旧像记忆中那样寂静?
王天二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落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三天后的大考,他定要一鸣惊人。
但在那之后,他想回一趟荆门山,去看看那个承载了他童年梦想的地方,去看看那个曾经告诉他“江湖是什么”的老人。
如果白爷爷还在,他一定要买三十壶绿蚁酒,敬给这个曾让他热血沸腾的江湖引路人!
王天二站在庭院之中,目光遥望天际。
晨曦微露,淡金色的光辉透过竹叶洒落在青石地面上,浮尘在光影之中舞动,如同岁月无声流转。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酒葫芦,眼神幽远。
“三十壶绿蚁酒……”
他喃喃自语,嘴角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听白爷爷讲故事的夜晚。
可那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的童年、他的梦想、他的回忆,都被埋藏在时光的长河之中。
他沉寂三年,如今终于重新崛起,成为众人瞩目的存在,可是,心中那份最深的渴望,似乎依旧未曾改变。
——他要回荆门山,回家一趟。
三日之后,王天二没有选择留在宗门,而是踏上了回乡的旅途。
他没有御空飞行,而是选择了一匹寻常的黑鬃马,一路缓缓行至荆门山。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会脚踏剑光,风驰电掣地归来,可现在,他却只想用最平凡的方式,重新感受这条曾经承载过他无数梦想的路。
沿途的景色没有太多变化,连那条崎岖的山道,也依然坑坑洼洼,杂草丛生,唯有村口的那棵古槐,比记忆中更加苍老了几分。
“到了。”
王天二勒住马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前方。
村落依旧静谧,炊烟袅袅,孩童的笑声夹杂在山风之中飘荡,鸡犬相闻,一派恬淡祥和的景象。
可当他迈步走入村中时,却发现村里的人大多已经不认识他了。
他看到一些熟悉的身影,却发现他们已然苍老,曾经的青年如今已是白发满头,曾经的孩童如今已经成家立业,只有他自己,仍旧带着年少的面容,孤身一人,像一个过客,走在这个曾经属于他的世界里。
他很快来到了村头的大槐树下,那棵他曾经无数次依靠入眠的老树,依旧在那里,根须盘错,叶影斑驳。
可是——
那张熟悉的石墩上,却没有了白爷爷的身影。
那个抱着酒葫芦、讲着江湖故事的老人,那个笑呵呵地拍着他脑袋,答应他要等他买酒回来的人——
不见了。
王天二站在树下,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石墩,心中一股莫名的情绪翻涌而起,喉咙仿佛被堵住了一般。
他猛然转身,抓住一个从身旁经过的村民,急切地问道:
“白爷爷呢?白老爷子呢?!”
那位村民愣了一下,定睛看了看他,忽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是……傻蛋?不,王天二?”
王天二没有否认,他只是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等待答案。
村民的神色复杂了一瞬,随后轻叹一声,指了指不远处的村后山坡:“白爷爷……他早在两年前就走了。”
“两年前?”
王天二的脑海中轰然一震,脚步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怎么走的?”
村民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感慨:“他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最后还是静静地在大槐树下走的。他走得安详,手里还抱着他的酒葫芦,嘴里嘟囔着‘傻蛋啊,什么时候回来给我买三十壶绿蚁酒’……”
王天二呆住了。
原来,白爷爷真的一直记得他那年少时的承诺。
可他……却食言了。
他回来的太晚了。
王天二沉默地走到了村后的山坡,那里是一片青翠的竹林,白爷爷的坟,就在那里。
他走到坟前,轻轻跪下,取下腰间的酒葫芦,缓缓倒在墓碑前。
“白爷爷,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可却在风中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我买了三十壶绿蚁酒,可惜……你再也喝不到了。”
风吹起,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他的低语。
王天二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满脸胡茬的老人,抱着酒葫芦,对着他咧嘴笑:“傻蛋呐,江湖可比故事里凶险多了,你可别傻乎乎地冲进去,掉脑袋了都不知道。”
可是,白爷爷,你知道吗?
江湖,比你说的,更残酷。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义无反顾地闯进来了。
王天二在白爷爷的坟前静静坐了一夜。
夜风微凉,他仰望着星空,那片星辰,依旧璀璨如昔,和他当年望着的夜空,没有任何区别。
可那时的少年郎,早已不是当年的傻蛋。
第二天清晨,他起身,整理衣襟,转身离开。
他没有再回村,而是直接骑马下山,沿着来时的路,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他的归宿了。
他要去更远的地方,去寻找真正的江湖。
可他知道,无论他走到哪里,那个满脸胡茬、抱着酒葫芦的白爷爷,那个在大槐树下讲述着快意恩仇故事的老人,将永远活在他的心中。
他曾经以为,江湖是快意恩仇,是刀光剑影。
可现在,他终于明白——
江湖,亦是人生,亦是离别,亦是遗憾。
王天二走在官道上,晨光拉长了他的身影,马蹄踏过泥土,溅起几点微尘。村子已经远去,身后的路模糊在薄雾中,像一段逝去的梦,而他的心,却依然沉浸在昨夜的回忆里。
他曾以为,江湖是策马奔腾、刀光剑影,是快意恩仇、纵酒高歌。可如今,他才明白,江湖更像是人生,一步一步地向前,满是无可奈何的离别,和难以挽回的遗憾。
天色渐渐明亮,前方出现了一座小镇。
镇子不大,但却热闹非凡。街边茶馆的说书人正拍着惊堂木,声情并茂地讲述着某位大侠如何一剑破敌、名扬天下,而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王天二坐在角落,默默饮茶,听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故事。
他说书人的声音抑扬顿挫,故事里的人物鲜活生动,可王天二却只是静静地看着茶水里的涟漪,眼中透着淡淡的感慨。
“故事里的人总是潇洒快意,可现实里的江湖,何曾有真正的快意?”
他想起白爷爷的故事,想起那句“江湖比故事里凶险多了,你可别傻乎乎地冲进去,掉脑袋了都不知道。”
他终究还是进了江湖,也在这片江湖里,看惯了生死、见尽了人心。
“公子独坐,似乎有心事?”
一道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一看,是茶馆的老板娘,容颜虽不算绝色,但眉目温婉,带着一丝江湖女子的风尘气息。
他淡淡一笑:“不过是些过往罢了。”
老板娘笑了笑,给他续了一杯茶,轻声道:“有些事放不下,那就别放,等哪天想通了,自然也就放下了。”
王天二握着茶杯,指尖微微收紧。
他不是放不下,而是知道——有些遗憾,终其一生,也无法弥补。
王天二在小镇歇息了一晚,翌日清晨,他便再次上路。
他没有目的地,只是随意地行走,走过繁华的城镇,也走过破败的乡村,江湖百态,尽收眼底。
有一天,他在一个破庙里避雨,遇见了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剑客。
老剑客靠在柱子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柄已经生锈的长剑。见到王天二,他只是淡淡一笑,道:“小兄弟,能给我倒杯水吗?”
王天二点头,从自己的水囊里倒了一碗水递给他。老剑客喝了一口,咳嗽了几声,苍老的眼中透着一丝落寞。
“年轻人,你可曾听过‘饮血剑’?”
王天二微微一怔,他当然听过,这柄剑曾属于三十年前的江湖第一剑客——萧万仞。
“前辈……您是萧万仞?”
老剑客微微一笑,眼中带着几分嘲讽:“三十年前,江湖人提起‘饮血剑’便是敬畏,可如今,连一个小混混都敢朝老夫吐口水。”
王天二沉默,他当然知道,江湖最是无情,一个曾经的剑道巅峰人物,一旦年老力衰,便只会沦为尘埃,被人遗忘,甚至被欺辱。
“年轻人,你可知道我为何落得如此下场?”萧万仞看着他,眼中带着复杂的光芒。
王天二摇了摇头。
老剑客叹息一声,声音低沉:“因为……我一生杀敌无数,却从未留退路。”
“江湖中人,讲究的是风光一时,可风光之后呢?那些被我杀掉的人,终究有人记得我,记恨我,而我年老力衰之后,便成了他们复仇的对象。”
王天二心头微微一震。
这就是江湖。
那些风光无限的高手,终究也会有老去的一天,终究也会成为过去。
“你现在还年轻,或许未曾想过这些事。”萧万仞看着他,语气沉重,“但我劝你,若非必要,莫要一生都沉浸在杀戮之中,否则,终有一天,你也会变成我这样。”
王天二久久无言。
他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杀伐,想起那些倒在他剑下的人,想起那些含恨而亡的目光……
他真的和萧万仞不同吗?
那一夜,王天二坐在庙外,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思索了很久。
第二天清晨,他走进庙里,发现萧万仞已经死了。
他死得很安详,手中仍然握着那柄锈迹斑斑的剑。
王天二替他收殓,找了个地方将他埋葬。
他站在坟前,低声道:“萧前辈,你说江湖要留退路,可江湖……真的能给人退路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静静地看着那座新土堆积的坟墓,眼神晦暗不明。
许久之后,他轻轻叹息,转身离去。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江湖,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
走进去,便再也没有退路。
归去,归不得
王天二继续在江湖中行走,过了一年,他偶然听闻,故乡的村子被战火波及,早已变成废墟。
他匆忙赶回去,只看到满目疮痍的废墟,往日的房屋已经成了断壁残垣,大槐树也被烧得焦黑,村子里的人大多已经不在,只有一些流民在残骸间翻找着剩下的粮食。
他站在村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白爷爷已经不在了,村子也不在了,他昔日的归处,彻底化作了尘埃。
他跪在焦黑的大槐树下,双手缓缓抚摸着残破的树干,眼眶微红。
他终于意识到——
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数日后,江湖中开始流传一个消息——
北灵院的王天二,隐去了踪迹,不知所踪。
有人说他已死,有人说他归隐,有人说他去追寻江湖的真谛。
可不管如何,那个曾经惊艳天下的少年,终究还是消失在了滚滚红尘之中。
也许有一天,他会再次出现在江湖。
也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便是江湖。
暮色四合,天际燃烧着绯红的云霞,给整个大地镀上了一层浓烈而悲壮的色彩。大明王朝境内,一座不知名的山巅,突然爆发出千万缕璀璨剑气,光芒如浩瀚星河倒倾,冲天而起,撕裂长空。剑气激荡之间,整片天地仿佛都在震颤,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悸的杀意。
在遥远的天幕之上,一艘庞大的浮空鲲船正缓缓前行。这艘鲲船长达千丈,形如巨鲸,通体覆满云纹金甲,巨大的鲲鱼在云层中游弋,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灵力波纹,宛若一道跨越千里的流光。船上筑有数座宫殿楼阁,雕栏玉砌,尽显仙家气象,船身周围还有一道道护持阵法,将整个鲲船护在中央,避免受到罡风冲刷。
然而,这一刻,天穹下的剑气,如同一道由大地反噬苍穹的瀑布,逆流而上,直扑鲲船!
“什么东西?!”
船上负责操控阵法的打醮山练气士猛然睁眼,骇然望着那刺破天际的剑光,可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
“轰——”
剑气撞上鲲船的护持阵法,宛若流星撞击天穹,一瞬间,护阵轰然崩碎!金色符文破裂成漫天光屑,护盾溃散,猝不及防的剑气犹如潮水般涌入,将整艘鲲船吞没!
这一刻,剑气纵横交错,如万千匹练,瞬间将鲲船撕裂得千疮百孔!
“啊——!!!”
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数百人当场被剑气绞杀,化作漫天血雾,骨肉横飞!船身剧烈震颤,被撕开的船板裂缝中,风暴呼啸,如恶鬼狂啸,肆虐着仍存活的人。
鲲鱼受创,痛苦地仰头嘶鸣,庞大的身躯剧烈翻腾,金色鳞甲大片剥落,原本维持稳定的悬空阵法已然崩溃,导致鲲鱼背脊上的宫殿纷纷倾塌!
“快!稳住鲲鱼!”
船主大吼,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鲲鱼身躯倾斜,许多修士无法立足,在这天穹之上的灾难面前,他们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狂风卷起,坠落云层!
数百人惨叫着从千丈高空坠落,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茫茫云海中……
有些人在落下的刹那,伸手试图抓住些什么,试图抓住那座承载着他们前途的鲲船,试图抓住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可在这等剑气洪流之下,所有挣扎都是徒劳。
生死,不过是转瞬之间。
他们的尸体如雨点般砸向大明王朝的大地,撞碎了山岩,染红了林间的溪水。
鲲船毁灭,已是定局。船主站在残破的甲板上,身形狼狈,嘴角溢血,双目圆睁,充满了愤怒与绝望。
“这到底是谁?!”
他身为打醮山长老,地位尊崇,纵横天下多年,竟从未遭遇如此恐怖的杀劫!
可无人回答他。
在剑气浩荡的山巅之上,一道孤独的身影静静地立于山石之巅,衣袂翻飞,黑发随风狂舞,身后长剑微颤,犹自嗡鸣。
王天二。
他默然看着坠落的鲲船,看着那一具具尸体如流星陨落,看着那群曾不可一世的修士,如今在生死之间无助地挣扎。
“有些离别,不希望再碰面,可往往,在不经意间,又偏偏不期而遇。”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喑哑。
他的目光落在那艘即将坠毁的鲲船上,心绪浮沉,思绪回溯到多年前……
那年,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曾被白爷爷抱着,在大槐树下听江湖的故事,曾满腔热血地踏入江湖,以为自己终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侠客,行侠仗义,快意恩仇。
可后来,他才明白,江湖从不讲快意,江湖只讲成王败寇。
他经历过背叛,遭遇过无数的杀局,看着一个个至亲之人死去,看着曾经熟悉的笑颜被鲜血淹没……最终,他也变成了曾经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他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年。
他是王天二,是在江湖里杀出一条血路的王天二。
这一剑,他终究还是斩下了。
可是,他心中并没有半点痛快。
人生无常,无常啊……
鲲鱼的嘶鸣声越来越弱,最终,庞大的身躯轰然砸落大地,掀起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
尘埃落定。
王天二站在山巅,静静地俯瞰着这片染血的大地,耳边似乎回响起白爷爷的笑声。
“傻蛋啊,以后你若入了江湖,可千万别后悔。”
他闭上眼,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天地间的剑气渐渐消散。
他后悔了吗?
他不知道。
或许,他只是累了。
良久,他转身离去,脚步从容。
山巅的风很大,吹散了暮色,吹散了往昔。
这一夜之后,江湖仍是江湖。
只是,江湖中再无王天二。
王天二缓缓地迈步离开山巅,踏过断裂的石道,踏过满地的残尸,踏过已然冰冷的江湖。夜色深沉,冷月高悬,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无边无际的孤独。
他已经杀尽了所有仇人,报了所有的恩,也偿还了所有的债。可他心中却没有半点快意,甚至没有一丝解脱。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追逐某样东西。可当他们终于抓住了,才发现自己早已疲惫不堪。
江湖,是一场无法回头的旅途。
他走了很久,穿过山林,踏过溪流,一路向西。
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他来到了万佛寺。
万佛寺座落于一片幽静的山谷之中,晨钟暮鼓回荡在青石小径间,古木参天,晨雾缭绕,使得整座寺庙显得庄严而神秘。远远望去,红墙青瓦,古刹巍峨,宛如尘世之外的一片净土。
王天二站在寺门前,抬头望着那高挂的金字匾额,沉默良久。
“施主,何故驻足?”
一道平和的声音传来,一个身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缓步走来,他手持佛珠,目光清澈而宁静,仿佛能洞察人心。
王天二收回目光,低声道:“我想出家。”
老和尚不惊不喜,只是微微一笑:“施主可知,出家并非避世,而是修心?”
王天二静静地看着他,眼底一片苍茫:“我已无家可归。”
老和尚叹了口气,轻轻点头,道:“随我来吧。”
王天二迈步踏入寺门,自此,江湖之外,再无王天二,唯有一名新入佛门的无名僧人。
在万佛寺的日子过得极慢,每日清晨,王天二便随众僧一起晨钟礼佛,诵经打坐,修扫庭院,斋饭清苦,生活简单至极。
他曾经是风云变幻中的杀伐者,如今却手持扫帚,静静地打扫寺院的青石小径。
“扫地,不是扫地,而是扫心。”
方丈慧真大师在他刚入寺时,曾这样教诲他。
于是,王天二每日扫地,扫着寺院的落叶,扫着石阶上的浮尘,仿佛也在一点一点地扫去他心中的杀念。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扫不掉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仍会梦见过往,梦见那座燃烧的城池,梦见白爷爷醉倒在大槐树下的身影,梦见自己满身鲜血,提剑站在尸山血海之中。
他无数次在夜里惊醒,额头渗满冷汗。
直到有一天,方丈慧真大师找到他,给了他一串菩提子佛珠,道:
“若心乱,则念佛,念至无念,自得清净。”
自此之后,王天二开始在诵经中寻找宁静。
他跪坐在大雄宝殿前,轻声诵念佛经,一遍又一遍,如同流水冲刷着他满是裂痕的灵魂。
日子在晨钟暮鼓间缓缓流逝,转眼已是一年。
这一日,慧真大师找到王天二,道:“佛门修行,讲究四处化缘,参悟世间疾苦。你已入佛门一年,可曾看破红尘?”
王天二合掌行礼,低声道:“弟子未曾看破,愿下山历练。”
慧真大师微微点头,赐他一袭僧衣,一只破旧的钵盂,让他下山行走红尘,参悟真正的佛法。
“佛在心中,不在庙中。”
王天二便这样离开了万佛寺,化身一名云游僧人,行走于苍生之间。
他走过荒漠,看见枯骨遍地;走过战场,听见无数百姓哭嚎;走过富丽堂皇的京城,看见权贵争权夺利,满口仁义道德,却暗藏刀剑。
他也曾在破庙里为一对乞儿诵经超度,也曾在江湖茶馆中听人高谈阔论,也曾在风雪夜里,救下一个昏迷的女子。
他见过人世间最苦的事,也见过最可笑的事。
他渐渐明白,世间之苦,不是佛能解的。
有些人,信佛;有些人,信刀剑。
信佛的,未必能脱离苦海;信刀剑的,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众生皆苦,各有因果。
三年之后,他再度回到万佛寺,慧真大师依旧坐在青灯古佛前,望着他,笑道:“施主,三年红尘走一遭,可悟得何事?”
王天二合掌低头,轻声道:“世间无解。”
慧真大师缓缓颔首:“无解,便是解。”
王天二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弟子愿留寺,再不踏红尘。”
慧真大师点头,道:“善哉,善哉。”
自此,世间再无王天二,只有万佛寺中的一名无名僧人。
他每日打扫庭院,晨钟暮鼓,诵经礼佛,再未涉足江湖半步。
有时,也会有江湖人来寺中,听闻万佛寺有一位曾是盖世剑客的僧人,想要寻他比试。
可他们只会看见,一个穿着粗布僧袍的和尚,手持扫帚,低头扫着地上的落叶。
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他已不是那个杀人如麻的王天二。
他只是一个扫地的和尚。
多年后————
万佛寺的钟声在黎明前响起,悠远而低沉,似在为某人送行。
王天二盘膝而坐,身披旧僧袍,闭目含笑,静静地靠在古刹一角。他的手中,依旧握着那串菩提子佛珠,指尖微微用力,似是在做最后一次诵念。
夜色将散,东方已然泛白,微风拂过寺院,带起殿前枯叶翻飞,恍若旧时岁月翻篇。
他的面容枯槁,却平和安然,宛如老僧入定,宛如沉入一场安详的梦境。
只是,寺中众僧都知晓,这一次,他再不会醒来。
王天二,坐化了。
万佛寺的僧人们陆续聚集在禅房之外,望着那个闭目安详的身影,皆低头合掌,轻声诵念佛号。
晨钟在这一刻敲响,沉沉回荡于整座山谷之中,如同渡人彼岸的梵音。
方丈慧真大师缓步走至王天二身前,缓缓俯身,轻轻取走了他手中的佛珠。
这串佛珠,他曾用以念诵无数遍经文,曾用以压制心中的杀念,曾用以提醒自己不再握剑杀人。
慧真大师望着手中那已被磨得温润如玉的佛珠,目光幽远,低声道:
“阿弥陀佛。”
四周众僧齐声诵念佛号,声音如浪潮般起伏,回荡在清晨的山寺之中,为这位已然圆寂的故人送行。
尘世喧嚣,从此不再干扰他分毫。
几日之后,万佛寺为王天二举行了火化仪式。
黄昏时分,夕阳落在山巅,将天边染成深沉的橘红色,一如江湖中最后一抹残阳。
柴堆上,僧人们亲手将王天二的遗体安置妥当,层层叠加香木,并撒上净水。
当第一缕火焰燃起时,袅袅青烟升腾而起,仿佛他的魂魄已随风飘去,远离这尘世的纷争与苦难。
慧真大师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双手合十,嘴唇微微翕动,轻声诵念着《往生咒》。
火光映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映在四周所有僧人肃穆而虔诚的眼眸中。
火焰燃烧许久,直至最后一缕火星消散,众僧上前,开始整理他的遗骨。
就在此时——
一道异光从灰烬之中缓缓浮现!
众僧屏息,只见在那一片焦黑与灰烬之中,一枚晶莹剔透的舍利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微光。
这舍利光华流转,仿佛世间最纯粹的玉石,又仿佛凝聚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竟……竟生出了舍利!”
一名年幼的小沙弥惊讶地低声喊道,旋即又慌忙捂住嘴巴。
慧真大师的神色却无比平静,他缓缓弯腰,伸出枯瘦的手掌,将舍利轻轻拾起,双手捧在掌心,久久无言。
夕阳已经彻底沉落,万佛寺的大雄宝殿前,慧真大师站在香案前,将那枚舍利轻轻安置在金色的供台之上。
他缓步退后一步,双掌合十,目光平和而深远,口中轻声道:
“曾闻有人,一生杀戮,最终入佛,得大自在。”
此言一出,四周僧人皆神色肃然,再次合掌低眉,齐声念诵佛号。
那一刻,整座寺庙的钟声仿佛应和着天地,在无边的夜色中悠然回荡。
从此,世间再无王天二的名号,他的故事也逐渐成为寺中僧人们口口相传的往事。
有人说,他曾是江湖中最无敌的剑客,却在最辉煌之时放下屠刀,遁入空门。
有人说,他在山寺之中扫地十年,终于放下了一切,得证涅盘。
也有人说,他的一生,是江湖的缩影,最终化作一颗晶莹的舍利,留下了一段未解的因果。
然而,山依旧青,水依旧流。
在他坐化后的数年间,外界的纷争依旧喧嚣。
有旧友曾来寻他,却只见到一座古寺与一片苍茫。
有人听说了他的事迹,心生敬仰,前来礼拜,问询他最后的归宿。
更多的人,却早已将他的名字淡忘,在刀剑交错间,追逐属于自己的功名与恩怨。
有人离去,有人归来。有人遗忘,有人铭记。
这日,万佛寺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一袭青衣,眉宇之间带着岁月的风霜,一柄古剑悬于腰间,步履沉稳,双目深邃如海。
他走入寺院,缓缓走到慧真大师的面前,微微躬身,低声问道:
“大师,王天二……可还在?”
慧真大师双手合十,静静地望着来人,久久未曾言语,最终,他轻叹一声,缓缓道:
“施主来迟了。”
青衣剑客闻言,微微一怔,片刻后,他的手缓缓松开,目光落在那座供奉舍利的金台之上。
那里,静静安放着王天二的遗骨舍利,透着一抹淡淡的光辉,仿佛仍在诉说着他的过往。
青衣剑客望着舍利,忽然轻轻一笑。
“他这一生……终究是走到尽头了啊。”
慧真大师微微颔首,轻声道:“他已得解脱,不再被凡尘所束缚。”
青衣剑客沉默片刻,忽然走上前去,缓缓跪下,双手叩地,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王兄,江湖无你,终究是少了几分痛快。”
他起身,负剑而去,不曾再回头。
他来时风尘仆仆,去时亦是潇洒如风。
只是,走出山门的那一刻,日头正烈,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时间流转,王天二的名字,在江湖中渐渐被遗忘。
万佛寺依旧晨钟暮鼓,山间云雾弥漫,偶有香客前来参拜,却已无人再问起他的过往。
直到某日,一个小沙弥问慧真大师:“方丈,王天二施主,他真的得到了大自在吗?”
慧真大师微微一笑,望着那枚舍利,轻声道:
“自在与否,唯他自知。”
“可他曾经身负杀孽,如何能成佛?”小沙弥不解。
慧真大师不语,只是捻起一粒尘土,轻轻吹散。
“你可知,这尘土从何而来?”
小沙弥皱眉,摇了摇头。
慧真大师微微一笑:“它曾是山石,被风化成砂,又被人踩在脚下,如今随风而去,它问过自己该去何处吗?”
小沙弥怔怔地看着那些飘散的尘埃,若有所思。
风吹落叶,流水带沙,凡尘如梦,皆是过往。
王天二走了,留下的,只是一段被时光慢慢磨平的传说。
多年后,江湖中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旧的王朝覆灭,新的王朝崛起,新的英雄诞生,新的豪侠崭露头角。
人们在茶馆里谈论当世最强的剑客,在酒肆里讲述最传奇的侠客,在赌坊里押注谁能笑到最后。
而曾经的王天二,已无人再提起。
只有在某个雨夜,一位独行侠客走过破庙,曾听见一个老乞丐自言自语:
“江湖啊,终究是留不住人的……”
他摇晃着酒壶,醉眼迷离,仿佛在遥望某个已经消失的人影。
风起了,带走了庙外的枯叶,也带走了老乞丐的一声叹息。
江湖,仍在流转,仍在等待着新的故事。
只是,某些名字,终究沉入了时间的深处。
山依旧青,水依旧流。
只是,再无人记得,曾有人在此问剑天下。
(第208章到此结束,感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