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晏冷眼凝视着高辛俊,漠然地抬起手。
无数细小如尘埃的雪子在空中炫舞着,向他的掌心处聚拢。雪子凝结成了冰,冰又化作了利刃,最终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出现在阿晏手中。
剑尖直抵着高辛俊的心口,只需稍一用力,利刃便能刺破他的心脏。
此刻的高辛俊灵力已耗尽,正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痛苦地拧着眉。
从他衣衫破碎的缝隙间,可以看见胸膛上一道道被利爪撕破的伤口。那些伤口狰狞可怖,皮肉外翻。鲜血正缓缓渗出,浸染得袍衫上一大片一大片斑驳的红。
阿晏蹙了蹙眉,不知为何竟想起很多年前,他们一道进山狩猎时的场景。
那次…似乎是涂山瑱提议的吧。说是在青丘郊外的野山里,有传闻中的讹兽出没,长得像兔子,乖巧可爱,面容姣好,甚至还会口吐人语。
三人兴致勃勃地带上弓箭,骑着马就要进山去一探究竟。
还未走一步,小小的人儿就已拦在路中间。那时候的岁岁大约人族七八岁小姑娘这般大小,吵着闹着要一起去。
阿晏拗不过她,只得点头答应。
殊不知,讹兽看似乖巧无害,实则狡黠多端。他们没有捕到讹兽,反而中了它的圈套,四个人不仅在密林中走散,还遭遇了狼妖们的袭击。
混乱中,俊儿为了保护岁岁,被狼妖所伤。他的背上,留下了与如今相似的伤口….每一道都深可见骨,皮肉外翻。
那时候的情景,触目惊心。不论过去多少年,再回想起来,阿晏仍会觉得心有余悸。
阿晏握剑的手轻颤了一下,眼前这个人,也曾与他们把酒言欢、流连山野,甚至为他们豁出过性命….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阿晏低声问道,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忍。
高辛俊刚一张口,鲜血就从他口中溢出,他猛咳了两声,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眼里却透出一抹讥讽的笑,他的声音沙哑,满是自嘲,“你们…只看到我狠戾无情,以为曾外爷才刚合眼,我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谋权篡位…却不知…这些年我日日如履薄冰,从不敢懈怠半分……”他顿了顿,心中尽是不甘与无奈,“舅舅….前些日子已立了储君。”
“立储?”阿晏的眼里掠过一抹惊讶。
虽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遵循着爹爹“绝不干政”的教诲,主动远离这些是非恩怨,但高辛俊的话还是在他的心里激起一阵波澜,涟漪层层,无声地荡开。
清水镇上的叔叔们,山里的爷爷……这些年来,舅舅的确容得下他们,让清水镇粉饰太平了数百年。可今后,轩辕的王子是否还容得下他们?他不敢细想,更不敢揣测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思。
“高辛俊…”阿晏身上的戾气骤减,手中的长剑也随之隐去。他低头沉思了片刻,蹲下身子,低声质问,“白泽他不听命于轩辕的王子,也不属于朝廷上任何一派势力。他对你没有任何的威胁,你为何非要对他赶尽杀绝?”
高辛俊看着阿晏,那双赤红的妖瞳已褪回深邃的黑色,清澈明亮的眼此刻也正凝视着他。他知道,阿晏正耐着性子等着他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他太强大了。倘若有一天…他站在了我的对面….”
“荒唐!”阿晏猛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愤恨地打断她的话,呵斥道,“难道这天底下每一个你无法掌控的人,你都要除掉吗?!”
“白泽…不一样。他是姨母的女婿,你娘亲又与舅舅交好,我怕横生变故。”
“他也是岁岁的心上人!”阿晏的声音陡然提高,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原打算带着岁岁边游历天下,边编撰《妖怪图志》,在他的未来里,根本就没有你忌惮的这些事。潇姨带他上山那日,他正在补办他的婚典。他本可以不来的……”阿晏只觉喉咙发紧,连声音都有些哽咽,“那晚…在场那么多人,十个潇姨都带不走他。是他心善,说与曾外爷千年前结怨,若能了结,曾外爷也能走的安心。”
高辛俊惭愧地别过脸去,不敢直视阿晏的眼睛。他自就浸淫在这尔虞我诈的权谋里,事事都要算计,他的心已经变得很狭隘,早已理解不了白泽的胸襟与抱负。
阿晏痛苦地闭上眼,沉默不语。
大殿内一片死寂,仿佛时间都已被冰封,凛冬无尽,寒意彻骨。
许久之后,阿晏缓缓起身,朝着毛球走去。
高辛俊勉强支撑起身子,声音喑哑,“你…不杀我了吗?”
“我今日若杀了你,与你又有何分别。”阿晏看起来已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尚念儿时的一段旧情,但也仅限于此。
阿晏的脚步停滞,他回过头,清冷的目光落在高辛俊的身上,好似有很多很多话想与他说。他甚至想问问高辛俊,当初答应岁岁的,要为白泽正名的许诺,还会兑现吗?
话到了嘴边却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都没有意义了。
就连他们儿时的那一点情意,也随着大殿里的冰雪一起消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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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沉,万籁俱静。
“啊——”一声惊恐的嘶喊声划破宅院的宁静。
厢房的烛火倏然亮起,蓁蓁匆匆披上外衣,穿过幽暗的庭院,快步跑向岁岁的屋子。
她抬手一挥,屋内顿时灯火通明。
岁岁已直挺挺地坐起,双手紧紧攥着被褥,她额前的碎发被豆大的汗珠浸湿,凌乱地贴在鬓边,衬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
“又做噩梦了吗?”蓁蓁关切地问道。
岁岁缓缓看向蓁蓁,神情恍惚,好似还未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蓁蓁怜惜地拥住她,轻抚她的背,安慰道,“只是一个噩梦,醒了就没事了。”
岁岁靠在蓁蓁肩上,缓了好一会儿,直到呼吸渐渐平复,她才又重新坐直身子。
蓁蓁温柔地替她将额前的碎发轻轻捋到耳后,柔声道,“天色还早,可以再多睡会儿。涂山瑱约了我们今日一道出海游船,你还记得吗?”
“记得。”岁岁乖巧地点点头,手却不自觉地抚上心口,指尖微微收紧。
自那日之后,白泽的妖丹便一直留在她身体里。起初她只是时常觉得心口闷疼,后来又渐渐生出一种异样的不适感,仿佛身体里有两颗心脏在以不同的频率跳动着。
这样的感觉一度让她以为自己病了,娘亲还特意给她把过脉,说她只是忧思过度,郁积于心。
蓁蓁见她神情恍惚,似又陷入沉思,无奈又宠溺地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躺下睡觉。”
岁岁拉住蓁蓁的手,小声地撒娇,“能陪我一起睡吗?我一个人……有些害怕。”
蓁蓁静静地凝视着她。
就在岁岁以为蓁蓁会拒绝时,蓁蓁利索地褪去外衣,掀开被子在床榻外侧躺下。
岁岁抿着嘴,淡淡一笑,随即也躺了下来。
黑暗中,岁岁能清楚地感觉到,蓁蓁的头挨着她的头,呼吸平缓而轻柔,就像这初秋的微风,无声地拂过平静的湖面。
“蓁蓁…你睡了吗?”岁岁低声问。
“还没有。”
岁岁咬着唇,迟疑了片刻,说,“你会窥探妖丹之术吗?”
“会一些。”蓁蓁喃喃。
“能教教我吗?”岁岁小心翼翼地说,“我想…探一探白泽的妖丹。”
蓁蓁猛地睁开眼,瞬间睡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