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秦宅后,德妃按照和丫鬟事先说好的计划,回到了霍府后院的一处小门外,敲了三下房门。
房门应声而开,可门后站着的人却让德妃微微一惊。
开门的人不是她的丫鬟春若,而是她父亲的随行护卫。
“大小姐,您回来了。老爷在大堂等您。”
德妃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快步前往大堂。
从她出门到回来还不足一个时辰,竟还是被父亲发现了。
快走进大堂时,她听见了一道又一道鞭打声。
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跑过长廊来到大堂外,便看见父亲与母亲端坐在红木椅上,而自己的两名丫鬟跪在大堂中央,被护卫拿着鞭子抽打背部。
“住手!”她当即上前推开一名护卫,厉声呵斥,“本宫的人也是你们能打的?”
“怎么,在宫里窝囊着,回自己家还要摆娘娘的架子了?”正前方传来一声重重的冷哼,“是为父下令打的人,你冲他们吼有什么用?有能耐就对着为父来。”
德妃转头望向霍尚书,见他冷眼看自己,心下也明白是自己理亏,便低声服软,“父亲,今夜之事的确是女儿的错。”
“那你且说说,你错在何处?说不清楚,便让她们二人继续挨打。”
“错在不该再与秦慎联络,但请您相信,我是最后一次去看他了,况且我并不是去与他叙旧,而是去警告他,不要有任何妄想,他也听进去了。”
德妃神色坦然,“您不要觉得我是惦记着旧情,女儿还不至于那么愚蠢,我若真想与他重修旧好,又怎会这么快就回来?”
“你的错可不止这一件。”霍尚书依旧面无表情,语气沉冷,“你再好好想想。”
“除了这事,哪里还有别的?”德妃眉头微蹙,“女儿自认为除了今夜之事,其余的时候都问心无愧,父亲莫不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要来质疑我的德行?”
“问心无愧?好一个问心无愧。”
霍尚书嗤笑了一声,随即拍桌而起,“你敢说你入宫这一年,没有时时都想着那姓秦的小子?你若不是一直惦记着他,又怎会与陛下疏远?你身为妃嫔,博得陛下喜欢是你的职责,可你是怎么做的?你对圣心毫不在意,整日混吃等死!你但凡有一点儿能耐,陛下都不会与那宋狗贼……”
霍尚书说到此处,似乎是难以启齿,只能咬着牙,手握成拳在桌上重重一锤,“简直是荒谬至极!荒谬至极!”
德妃闻之一惊。
她原本以为,父亲要兴师问罪的只是她和秦慎的事,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提起了陛下和宁王。
陛下与宁王断袖一事,如何会传到父亲耳朵里?
德妃回过神来,故作不解,“陛下与宁王怎么了?”
“你还要在这跟我装糊涂?!”
霍尚书将声线拔高了几分,“我说那宋狗贼怎么如此春风得意,他不知廉耻,魅惑主上也就罢了,你们这些后宫之人不对陛下加以劝谏,还帮着隐瞒!如此严重的事,你们为何不早早告知各自的家族?你们不顾着自己的荣宠,连家族安危都不顾!真是糊涂至极,全无心肝!”
“父亲慎言!”德妃难得绷起了脸,“父亲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没有依据岂能妄议陛下?宁王受器重的原因,陛下不是早就给过说法?他的确立功不少,总不能因着他模样俊美,便说他与陛下有不正当关系吧?”
“你还敢帮他说话?!”
霍尚书气得连胡子都在颤动,来到德妃身前扬起了右手。
霍夫人连忙上前拦下他,“老爷,岚儿不只是霍家小姐,她如今是德妃娘娘,咱们身为父母也不能跟她动手啊!”
“德妃娘娘?她这个德妃做得还有半点尊严吗?从前就眼光差,喜欢一个没本事的小子,有福气进宫还过得那般窝囊!如今回了家,在父母面前都没有一句实话!难不成她做了妃子,我就训不得她了?她若有能耐当然也能摆架子,可你看看她干的那些事!她与自己家里都不是一条心了!”
“我何时不记挂家里了?”德妃辩驳道,“我若不记挂家里,当初就该跟秦慎一走了之!父亲你曾问我选秦慎还是选霍家?我毫不犹豫地选了霍家,你让我入宫我便入宫,可难道入宫之后我就不能求一份安稳吗?”
“你就那么希望我与人争来斗去,做到贵妃、甚至皇后才能让你满意吗?我自认就是没有那个本事,你要怨便怨,要骂便骂!但我奉劝父亲一句,你如今就是没有打我的权力,你打我,便是对皇家不敬。”
“您说我窝囊?不错,我就是窝囊,我没有远大的志向,也没本事让您在朝堂上得意,可您难道真觉得,宋党势大能怪我们这些后宫之人?陛下的心思又岂是我们能揣测的?您不过就是把您对宋党的怨气发泄在我这个无能的女儿身上罢了。”
霍尚书闻言,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你!”
“岚儿,别再说了,别再气你父亲了……”霍夫人拦在父女二人之间,满面愁容。
“我从未想过气他,是他对我抱有过高的期待,因我达不到他的要求,便认为我无用,认为我不向着他。我倒是想问父亲一句,您可曾有过那么一瞬间替我考虑过?”
霍尚书拧着眉头看她,似乎是气到说不出话来。
“女儿自知辜负您的期望,对不住您。”德妃退开了两步,朝他跪地一拜,而后起了身,“春若,夏巧,随本宫回屋,明日一早回宫。”
她甚少端嫔妃的架子,可既然端了,护卫们自然不敢再打丫鬟,由着她把人带走了。
回屋后,德妃冷眼望着身后的两人,“谁说的?”
“本宫再问一遍,陛下和宁王的事,谁说的?”
在她的审视下,春若上前了一步,“娘娘……”
德妃扬手便打了她一耳光。
“愚不可及!这种事情你怎么能说,怎么敢说!这是要命的事你知不知道?”
“娘娘,您别怪春若,是老爷逼问我们关于您在宫里的事,还拿春若家中弟妹要挟她,春若实在不敢隐瞒,便和他说这一切都怪不得您,陛下只喜爱宁王,谁又奈何得了陛下?况且以陛下对宁王的偏爱,陛下宫里的人谁又不知道呢?”
“虽然大家都不敢说,可知晓此事的人多了,迟早有瞒不住的那天,哪怕今天春若不说,可能其他娘娘那边也会泄露,甚至陛下身边的人,也有可能说漏,难道娘娘以为世上有不透风的墙吗?宁王俊美又一直得势,坊间必定早就有传言了。”
德妃瘫坐在了椅子上,伸手扶着额头,“就算要泄露,也不该是由我们霍家先泄露,父亲憎恶宋党,定会将此事与其他官员交流,设法坐实宁王魅惑主上,从而打击宋党,而以宁王府和明镜司的调查能力,一旦知道此事是霍家引起的……”
若陛下和宁王没有那层关系,若陛下常常临幸后宫、若陛下有子有女,那么再多闲话也只能算作流言,可他们确确实实有那层关系,而陛下也的确不与宫妃来往,膝下更无子嗣……
“娘娘,那怎么办?”春若也有些慌了,“若真被宁王知道,我们会怎么样?”
“他一定会知道的,别抱有侥幸。”德妃长叹一声,“若要补救……明日回宫之前给他递消息,让他早做准备。”
春若瞪大了眼,“给他递消息?”
“是,我只会告诉他,父亲不知从哪位官员那里听到了消息,要他小心,旁的不必多说。若这事能处理得好,宁王自然不必与大臣们撕破脸,可若是处理不好,宁王扛不住众臣非议,盛怒之下极有可能对带头的人先出手。”
“反正我在第一时间给他提醒,他总能记着我这个人情吧。”
……
翌日,天才蒙蒙亮,宋云初便被一阵敲门声叫醒。
“殿下,有一封重要信件请您过目。”
宋云初掀开帘子瞅了一眼天色,还不到起床的时间。但‘重要信件’这几个字,还是让她迅速穿衣下榻,给白竹开了门。
“谁的信?”
“德妃娘娘的人悄悄送来的,属下猜测,必定很要紧。”白竹低声道。
宋云初颇为诧异,当即拆开了信看。
而信上的内容也让她目光一沉。
德妃的父亲,兵部尚书霍寅,不知是在与何人的交谈中,确认了她与皇帝有断袖关系,德妃要她重点提防四妃背后的家族,以及最近才回归朝堂,与她向来不睦的刘相。
四妃的背后是霍、叶、卫、郑四家,淑妃身为皇帝的暗卫,身份都是郑家帮着造假的,那郑学士是个忠君之人,本不喜党争,可君臣断袖之事毕竟牵扯着皇帝名誉,郑学士恐怕也会因此看她不顺眼了。
白竹见宋云初面有异样,下意识询问:“殿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宋云初将信直接给了他看。
白竹看后也是一惊,“殿下,德妃娘娘是霍家的人,她为何会……”
“她父亲是众多看我不顺眼的人之一,若四妃背后的家族已经确定了我与陛下的关系,定会迅速煽动朝臣一同打压我,或是制造大量传言,来迫使陛下处罚我,譬如削去我的爵位,让我失权。德妃来送消息,无非是希望我能对霍家手下留情,若她不提醒我,我当然也会知道,但不会这么早知道。”
宋云初思虑片刻后,悠悠轻叹了一声,“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若她和君离洛只是单纯的君臣,她的地位做到宋相就已经到顶了,哪能指望封王。
更别提君离洛还会对她说出——分你半壁江山。
她对君离洛的感情或许不纯粹,但也一定不浅,彼此有情的两人,若要在人前时时刻刻装作无情,其实也不是件易事,所以他们在亲信面前都懒得装,也没必要装。
知道他们关系好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她从得势开始就没有失势,且她人也年轻,长得又俊,这些信息叠加在一起,和皇帝之间很难不闹出风月传闻。
更何况君离洛他还没有子嗣,后宫异常安静,他与四妃互不搭理,久而久之,断袖传言必然产生。
“本王与陛下,多半是早有风月传闻了,只是高阶官员们还未参与,所以事情没有被扩大,只能算是小事。若想要此事迅速发散,那就必然要有愿意带头、且身份不低的人。从德妃娘娘的提示来看,四妃背后的家族或许会愿意联合带头来整我。”
“那殿下可有应对之法?”白竹面上写满了担忧。
“南燕这会儿还没起来吧?你去把她叫醒了带过来。”
白竹离开后,宋云初即刻去写了一封给君离洛的信。
魅惑君主这样的罪名扣下来,又要有一堆人骂她奸臣。这些人肯定做梦都想不到,是他们的陛下先来迷惑她的,她可以摸着良心说,她最初就只是想做个臣子养老,奈何君离洛用尽手段、大献殷勤、还学了一堆土味情话,简直毫无底线。
要论罪名,她是不是也可以给君离洛扣一顶“为君不尊,魅惑臣下”的帽子?
宋云初快要写好信的时候,钟南燕被白竹带来了。
“宋大哥,怎么这么早叫我?是出什么事了吗?”
“回头再和你解释,眼下有一件火烧眉毛的事需要你去办,府里除了我,就属你轻功最好。”
宋云初说话间,把两封信都整理好了,递给钟南燕,“用你最快的速度把这两封信送到皇宫南门处,沈樾就在那儿,让他务必赶在早朝之前交给陛下。至于你,完事之后就在沈樾那里呆着,等你练兵的时辰到了,再去校场现身。”
……
清晨的日光透过树梢,在长乐殿窗台处洒下斑驳的光影。
殿内,宫人们将一道道精致的早点摆上了桌。
君离洛才落了座,便听小顺子进来通报,“陛下,沈大人有要紧事求见。”
“让他进来。”
见沈樾面色凝重地踏入殿内,君离洛命周遭的人退下。
沈樾将钟南燕带来的两封信交给他,“陛下,方才钟姑娘急急忙忙地来送信,说此事关乎着陛下和宁王的名誉。”
君离洛将信拆开了看,眸光一凛。
沈樾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询问,“陛下,事情严重吗?”
“还未发生,不算严重,但需得警惕。”
沈樾隐约能猜到,信中应该是提到了陛下与宁王断袖一事,除了这事,也没有别的事能同时伤及两个人的名誉。
“陛下,微臣有一言,兴许会惹您生气……”
“那就别说,朕不想听。”
君离洛转头看沈樾,语气清凉如玉石作响,“朕不会在任何时候让云初难堪,也不可能削她的权。”
“朕与她之间的默契,你们不会明白,也无需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