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籁俱寂。
透着亮光的纱窗外树影婆娑,窗台下方,君天逸单手支额,垂眼望着凳子上的铁笼。
笼子里关着的,正是那只数次偷酒、用爪子毒死了一名护卫的银狐。
小狐狸此时耷拉着眼皮趴在笼中,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因它爪子锋利又带毒,护卫们网住了它之后,又将它饿了三日,眼瞅着它没力气了这才敢把它抓进笼子里。
“去端几盘生肉来,鸡鸭牛羊的都要。”君天逸朝随从吩咐道。
杜仲正要转身去拿肉,君天逸又叫住了他,“慢着。我记得护卫们之前说,这银狐偷酒的时候,把许多坛子的封口都撕开了,你去问一问他们,撕开的都是哪些酒。”
杜仲转身离去,很快便让人搬来了生肉和酒。
“爷,这些都是曾被银狐偷过的酒。”
君天逸望着那些酒坛,命人又搬了个更大的铁笼来,把每个坛子里的酒都倒了一碗出来,放进铁笼里。
布置好了后,银狐被护卫从小笼子转移到了大笼子。
期间它还有小幅度挣扎,奈何护卫将双手包得严实,银狐自然无法抓伤他。
屋子里盈满了酒香的气息,银狐趴在大铁笼里动了动鼻子,随即睁开了眼,望着眼前的一排小碗,缓缓地挪了过去,而后选了最中间的那碗蔷薇酒,埋头舔舐。
等到把那碗酒舔完了之后,它这才挪到了其他小碗边,有些碗只舔了一两口,而等它喝到了最后那碗青梅酒时,便又开始埋头喝了起来。
“庄主,看样子这小东西是喜欢蔷薇酒和青梅酒。”
护卫说话间,凑到了铁笼前。
他的影子罩住了正在埋头喝酒的银狐,银狐当即警觉地抬头,对着他呲牙。
银狐此刻被关在笼子里,护卫自然是不惧怕它,可银狐似乎来劲了,紧紧地盯着护卫,连酒都不再喝。
杜仲见此,有些好笑地道了一句:“这小东西是跟你有仇吗?明明咱俩站在一起,它怎么只对着你呲牙?”
“难道就因为我是网住它的人之一,它就记恨上我了?”护卫接过话,而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对了,它饿到没力气的时候,是我把它抓进笼子里的。”
“这小东西机灵得很,看起来也很记仇,你还是离它远些,最近这几日就别在它跟前晃悠了。”君天逸朝护卫摆了摆手。
护卫退下之后,君天逸拿起装有生肉的盘子,用筷子夹着生肉递到笼子的缝隙里去。
仇家跑了,银狐也不再瞪眼,转头便凑近了生肉,将肉一口吞了下去。
吃完一块之后,它舔了舔嘴巴,抬眸望着君天逸,张口哼哼了两声。
君天逸这才看清银狐生了一双极为好看的茶金色瞳孔,此刻就那么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继续投食。
君天逸又夹了一筷子肉,在银狐面前晃了晃。
银狐又哼哼了两声。
君天逸笑了笑,将肉递了进去。
“爷,这银狐对您的态度似乎挺友善。”一旁响起杜仲的声音。
“因为在抓捕它的时候,我不曾出现过。”君天逸道,“或许在它的认知里,用网抓住它的都是仇人,而我在它最饥饿无力的时候出现,给了它食物以及它最喜爱的酒,它可不就得把我当成拯救它的人。”
君天逸继续给银狐喂肉,眼底浮现冷冽的笑意。
这银狐速度奇快,爪子上的毒更是厉害,若能为他所用……
那可比他花高价再去雇佣杀手强多了。
现如今江湖上的那些刺客,即便是功夫再好的,跟他们说要杀皇帝和并肩王,也是没人敢接的。
况且他们的本事也就那样,多派人也不顶什么用。
要对付那两人,得出其不意。
他还真有些好奇,那两人若是对上这只银狐,谁的速度会更快一些?
只要银狐能在他们身上挠那么一爪子……
“目前看来,这小狐狸喜食蔷薇酒、青梅酒和牛羊肉。”君天逸悠悠道,“明日再多拿些别的酒和肉类来,从今日起,我便与它同住。”
这银狐的出现,对他来说倒真是个意外之喜。
只要长久地相处下去,他定能做这银狐的主人。
君离洛和宋云初让他遭受的那些痛苦,他务必要讨回来!
……
晨光微明,日头穿过枝叶缝隙洒在御书房窗台上,如点点碎银煞是好看。
君离洛正坐在御案后看奏折,便听御书房外响起了小顺子的声音。
“殿下回来了?陛下命人备了您爱吃的点心。”
君离洛抬眸,望着朝他走来的宋云初,唇角轻扬,“今日老臣们的反应如何?”
“比最初那两天好些。”宋云初来到御案边,顺手从盘子里拿了颗蜜饯,“比起一开始的摆臭脸,他们如今大约是有些麻木了。”
“那便好。”君离洛应道,“他们总得学着适应,我就是要他们明白,身为臣子,他们迁就咱们是理所应当的,可没有咱们迁就他们的份。”
“唔,我是不是应该说一句,多谢陛下装病?若非陛下‘心疾复发’,他们也不会那般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君离洛低笑了一声,而后微微倾身,朝宋云初凑近了几分,“明日上午便要给你举行加封仪式了,想好要穿哪件吉服了吗?”
“穿男款那件。”宋云初道,“朝中大约还有三四成的人并不适应我这个并肩王,既然要给他们一个适应的过程,那就还是先做男子的打扮,他们看着也习惯,毕竟那吉服上的龙纹就已经够刺激人的了,若把女款的龙纹蟒服穿出来,我怕他们当场昏厥。”
“也好。”
二人正说着话,便听外头响起小顺子的通报,“陛下,陈学士求见。”
君离洛这回没打算将陈学士拒之门外,而是应了一句,“宣他进来。”
有了君离洛的允准,陈学士这才踏进御书房。
“老臣拜见陛下。”
向君离洛行了礼后,他视线一转落在宋云初身上,也规矩地问候了一声,“见过宁王殿下。”
“陈学士想必有话要与陛下单独谈,本王便不打扰了。”
宋云初说着,便走向了御书房外头。
君离洛望着依旧跪在地上的陈学士,语气平静道:“陈卿家起身说话吧。”
“老臣自知有错,不敢起身。”陈学士低垂着头,“若不是老臣让陛下气坏了身子,陛下又何至于好几日不能亲临朝政。”
“朕知你并非有意,所以不责罚你,你不必太往心里去。”
“即便陛下不怪罪,老臣心里始终是过意不去的。”
陈学士顿了顿,道,“这几日老臣在心中不断反思,老臣的确如您所言,是迂腐刻板之人,若早知自己会惹得您无法亲政,老臣绝不会在殿前失言……”
陈学士话音还未落,君离洛便轻笑了一声,“陈卿家这话,是发自内心的真话,还是为了哄朕的违心话呢?”
“老臣……”
“有些话你不必再多说,朕很明白,你们不信服云初,无非是担心她权力过大,将来祸乱朝纲,关于这一点,朕不想与你们做争辩,朕让你们自己用眼睛看,云初的品性与能力究竟如何,时间会证明一切,你们不爱看也得看,除非你们不愿再忠于朕。”
君离洛此话一出,陈学士连忙应道:“老臣岂敢不忠于陛下?老臣只是担心陛下吃了亏!”
君离洛面上浮现一丝好笑,“陈卿家会说这话,无非是来自于对宁王的偏见,你们没有人比朕更了解她,朕加封她为并肩王不只是因为与她的情分深厚,更多是看重她的能力。”
君离洛说到此处,悠悠叹息一声,“朕的体格并不健朗,还能活多少岁月也很难说,若事事都要自己操心,病逝怕是会越发沉重……”
“陛下切勿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朕是实话实说,光是最近这一年,两位皇叔先后谋反,而这两次的平叛,宁王都立下了大功,陈卿家不妨想想,觊觎皇位的难道只有逸王与康王二人吗?也许类似的事件将来还会发生第三回、第四回,朕需要一个有能力之人来帮朕一起守江山,宁王便是朕选中的人。”
君离洛定定地望着陈学士,“待加封仪式结束之后,朕会另外再择一个好日子与宁王成婚,朕与她的荣辱是系在一起的,朕越是抬举她,她便越不会背弃朕和天启,常言道君子论迹不论心,她为朝廷付出了这么多心力,难道就不值得你们给予她一点儿信任吗?”
“朕言尽于此,陈卿家若无旁的事情,便回去吧。”
“对了,明日上午朕要给宁王举办加封仪式,满朝文武都要观礼,你们这些老臣若不想来,那便不用来,都在自己府里好好歇着吧。”
听着君离洛淡漠的言语,陈学士暗自叹息一声,随即拱手道:“陛下说的哪里话?既然陛下要抬举宁王,老臣相信陛下就是,明日的加封仪式,百官都要观礼,老臣岂会不去?不光是老臣要去,其他大人那边,多半也都会给宁王殿下面子,陛下放心就是。”
他岂会听不懂陛下的暗示。
陛下虽然说了他们去不去都行,可他们若真的不去,陛下能高兴吗?
陛下一旦不高兴,定会反击他们。
譬如不来上朝。
陈学士思忖着,关于陛下心疾发作一事,或许刚开始真是被他给气的,但这都好几天过去了,也该有所好转了,他看陛下今日的脸色也并不差,很显然,陛下今日是有精神上朝的,却故意不去,且在面对他的时候都不屑伪装一下,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们让陛下不痛快,陛下就要让他们焦灼不安,因为陛下心里很清楚,老臣们都希望他去上朝。
比起让并肩王一个人上朝,陛下与并肩王一起自然更好。
明日的加封仪式,他必须去!至于其他老臣们……
不去也得叫他们去!
……
翌日上午,朝霞似锦。
崇德殿前,依旧摆着两把黄金椅子,宫人们铺上了六丈长的红色锦缎,一路蔓延至阶梯下。
文武百官齐聚红绸路的两侧,排列整齐。
宋云初身着玄色龙纹金蟒服,以蛇盘紫金冠束发,于阶梯下方缓缓向上行走。
这身吉服光是刺绣便很耀眼夺目,无需其他多余的点缀,它贵重却不厚重,穿在身上可谓十分舒适。
行走片刻后,宋云初踏上了红绸路,目光直直地望向六丈开外的那道明黄色人影。
君离洛也正注视着她,仿佛天地间只余她一人。
他曾答应过云初,要让她以女子身份名扬天下,到了今日,这承诺才算是真的兑现了。
她就应该这样万众瞩目,无论周围的这些视线赞同还是反对,都阻拦不了她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共治天下。
陈学士果真说到做到,不仅自己来了,连同那些古板的老臣也都叫上了。
只不过……他们此刻的脸色不太好看。
有人甚至双眼瞪如铜铃,难以置信地盯着宋云初身上的吉服。
君离洛自然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早在他决定要给宋云初做龙纹吉服的时候,便已经料到了大臣们会有怎样的神色。
反正仪式已开始了,这时候若有人不长眼地再蹦出来扫兴,扰乱了宋云初的加封仪式,他绝不轻饶。
“刘大人,下官是不是看花眼了?宁王那件吉服的领口与袖口处……”
刘相身旁,有人小声询问道,“那是蟒纹吗?我怎么看着像是……”
“许大人没有看花眼。”刘相面无表情道,“那是龙纹。”
“龙纹?这怎么行?这龙纹也是能乱绣的吗!”
二人身后,宫明远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当即辩驳了一句,“吉服是宫务署准备的,并非是宁王自己准备的,吉服的样式自然由陛下决定,许大人说话可得注意分寸。”
“……”
另一侧,陈学士抬起袖子揉了揉眼,望着宋云初从自己面前经过,依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