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宁五十年,我的妻子离开了人世。
享年七十三岁。
在过完最后一个生辰、平凡的一天午后,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太医说是寿终正寝。
我瞧着也是,走的时候她嘴角分明还带着笑。
像睡着了一样,可我再也叫不醒她了。
原本以为我会像年轻时的几次变故那般痛不欲生,实际上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
孩子们和宫人们哭得撕心裂肺,就连送葬时,沿途的百姓都哭嚎不止。
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亲手给她换上备好的寿衣,亲手将她抱进棺材,亲自事无巨细地操持她的葬礼,全程感受不到一丝情绪的波动,无悲也无喜。
直到下葬之后,孩子们还是怕我悲伤过度会出什么问题,寸步不离地陪我回宫。
围坐在一起,从白天聊到夜晚。
聊那些早已说过千百遍的,我与她的故事。
我笑着让他们都回去,明天再来陪我这个老头子也不迟。
待他们真的走了,偌大的长春宫里只剩我一人。
突然之间,那些消失的情绪蜂拥而至,我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
我开始回忆往事,企图寻得一丝安慰。
可思来想去,总觉得此生不够圆满。
无关旁人的谎言与伤害,很多事从一开始便错了。
是我造成的错。
我曾无数次想起她当时问我:“在围场的时候,王爷当真从未对我有过一丝真心吗?”
若我那时说一句:“不,我对你是真心。”
一切会不会截然不同?
事隔经年,能坦然面对这些被称作伤痛的过往后,我才明白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会选择逃避。
其实不止是那一次,之后的每一次逃避也是一样的原因。
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童,想要免于责罚,故而矢口否认一切。
年轻时候的我不承认自己荒唐的行径,不承认自己爱上了她,也不承认她对我的爱。
以此来麻痹自己,从中获得释然和安慰。
一步错,步步错。
她后来也说当时的自己太幼稚,以为之所以不被爱,是因为自己不够好。
因此咽下委屈,努力去做好一个王妃。
而她的不争不吵反倒让我心安理得起来,于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以为捂住眼睛,堵住耳朵,便可以高枕无忧,维持着表面的光鲜。
直到幻象崩塌的那一日,我才惊觉她对我的爱已经消耗殆尽,可我依旧不愿承认。
后来我与她谈及那三年的过往,她说,当时但凡我解释一句与乔鱼儿没有什么,她都会无条件相信,可我什么都没有说。
是啊,我什么都没有说。
从围场回来之后,那些太医告诉我乔鱼儿突然患了心疾,要精心调养,经不得一丁点风吹草动。为了那偷来的救命之恩,我一再地抛下她去见乔鱼儿。
一开始的确抱着还恩情的想法,可渐渐地变成了我与她的角逐。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去找别的女人,但我偏要去做,以此来证明我没错,我问心无愧,是她错怪了我。
可我从来都问心有愧。
哪怕她既往不咎,午夜梦回时,我还是后悔。
后悔在她母亲去世的夜里,没有陪在她身边;后悔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又一次可耻地逃避了。
后悔在乔鱼儿与她起争执的时候,下意识觉得她大度所以她该退让;后悔宁愿相信那个漏洞百出的谎言,也不愿意相信她。
我补偿了她五十年,却好像怎么也补偿不完。
她似乎早就释怀,可我穷尽一生还是困在年轻时犯下的错里。
借着月光,我看见窗前妆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哦,是那支昙花簪子。
此刻哪怕我已然风烛残年,想起她戴着这支簪子站在我面前的样子,还是会心动不已。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等下一次昙花开?”
下一次昙花开,是景和与景暄出生后的那个秋天。
我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两个孩子,因为他们差点夺走了她的命。
但刚出生的孩子最为磨人,我不想她太过劳累,于是除了乳母们,基本都是我在亲自照料。
渐渐的我发现儿子长得像她,女儿性格像她,这两个小东西似乎变着法子来讨我欢心,看着也没那么讨厌了。
但我还是不愿意再要一个孩子。
生完孩子三个月后她就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气色比生孩子之前还要好。太医说身体已经无碍,且生育过后竟奇迹般地将原先宫寒不易孕的毛病治好了。
她蠢蠢欲动,几次三番暗示我想要亲热,我装聋作哑。
直到那个夜晚,她惊喜地拉我一起去看昙花,花朵凋谢之后沉着脸问是不是我们之间也昙花一现了。
我被问懵了,恨不得立刻跪地求饶。
她又问是不是见她生产感觉太恶心,所以才这么久不肯碰她。
我恍然大悟,只得解释说我不愿再看见她一只脚踏进鬼门关。
她不信,于是那天夜里,我竭尽所能地去伺候她,终于哄她开心。
她说不想生孩子可以喝避子汤,我说总是喝避子汤对身体不好。
她又说那不是正好,喝出后遗症就更生不了孩子了。
我笑她说的是歪理。
后面她每喝一次,我都陪着喝一碗,她还煞有介事地去问太医这药对男人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而我到处寻医问药,求一副绝子的药方。
在求到之前,她偷偷又怀孕了。
还是联合着太医院一起来诓骗的我。
在决定怀第三胎前半年,就让太医院将给我喝的避子汤换成了补药,天天督促着我早睡早起,不能熬夜,饮食上也格外留心。
终于得偿所愿,她知道我担忧,信誓旦旦地哄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当然不会信这个小骗子,但好在还是被我找到了绝子丹药,我当着她的面一口吞下。
她难以置信,非要看看我是不是变成太监了,确认没有问题才安心。
说来也怪,这第三胎怀的时候她没什么妊娠反应,我倒是吐得厉害。太医说是我精神太过紧张,以及对她过于忧虑导致的,让我放宽心。
我怎么可能放宽心。
她怀第一胎时我没能保护好她,怀第二胎时我又是个“傻子”,这第三胎若是再有什么意外,我只能以死谢罪了。
每日从起床穿衣,到吃饭喝水,再到晚上沐浴抹妊娠油,我干得比宫女们都勤快,且乐此不疲。
她笑着说我堂堂一国之君,真成伺候人的小太监了。
我说以后只做你一个人的小太监,大太监,老太监。
她骂我真是疯了,但眼里分明是幸福的。
十月怀胎后,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她也没有受什么罪,甚至第二天就能下床走动。
我给孩子取名为谢景明。
至若春和景明。
寓意我们的生活像她期盼的那样,冰消雪融,再无寒冬。
想到这我才发觉,原来这一生回首往事还有能让人嘴角上扬的时刻。
毕竟重新和她在一起之后,我每每夜晚惊醒都会害怕一切只是一场梦。
在看到身边熟睡的她后才获得片刻安宁。
可往后再也不会有她在,那么谁能证明,这五十年不是我的幻觉?
或许五十年前,还没有来得及与她重逢我便病死了,后面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死前的黄粱一梦。
谁知道呢。
......
宋皇后下葬的第二天,靖宁帝驾崩。
早晨,宫人们见他迟迟未起身,进去一瞧才发现早已没了呼吸。
脸上浮着笑,枕巾却湿透了。
和皇后一样,无病无灾,去得安详。
桌上留了一张字条,上书:
“我怕她等太久,先去寻她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