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瑜刚见到杨裕桐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杨家那座四进四出的大宅子,被抄家时,且不说成箱抬出去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光是捆走的仆妇,就有二十个之多,杨裕桐刚才换下来的那身衣服,甚至是长安城里正时兴的料子。
杨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光凭一个县令的俸禄,不可能养得出这样一户门庭。为官者不与民争利,于是也排除有其它家底的可能。
所以杨秉不光贪了,还绝对贪了不少。这一点,连苏令瑜这么个初来乍到的外人都能看出来,就更别提杨裕桐这个亲女儿了。
她年纪不小,早就知事,父亲到底无不无辜,她心里清楚得很。
可即便不无辜,他也是她父亲。
即便不无辜,也依然是许庭芝设计了她全家!
杨裕桐不甘心啊。即便无法保下父亲,她也忍受不了让许家踩着杨家的尸骸兴旺发达!
今日被抄家时她一滴眼泪没掉,此时却扑簌簌落下泪来,恨声道:“我与许庭芝是三年前定的亲,他那时为了讨我的欢心,莫说逢年过节,便是素日里,都没少送过东西,更是主动帮我父亲做些小疏通。许家的家底,你应也是知道的,家中官路断了,又放不下脸去做生意,从哪里来的钱?后来我与他成婚,有个庄户吊死在了许家门前树上,我才约莫知道,他家里是靠着放私贷款吃息挣钱的!”
放私贷,也就是借钱给一些贫苦或是周转不过来的人,有时会收取比官贷更高的利息。但这种事一般是商人或者佛寺在做,许家哪来的本钱?苏令瑜略一思索,就想起来了——当年许昭严那笔聘礼。
那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也实在不少,寿春放贷的人如果没有那么多,许家二十年前用这笔聘礼银子当本金,或是投给附近寺庙放也好,或是跟本地商户一起放也罢,做到如今,确实已很成气候了。
但放高利私贷本身已是王法所不容,许家竟还逼出了人命,这是仗着天高皇帝远的准备当地头蛇?
但杨秉作为一个贪得不少的贪官,为人应当谨慎精明,嫁独生女这种要紧事,他会不提前把姑爷家的底摸清楚?苏令瑜挑挑眉头,“择婿又不是买猪,你父亲把你许配给他之前,连这点事都没先弄清楚?”
提及此事,杨裕桐感到耻辱,“他当时说,他们家在长安有一门远亲,十分富庶,对他们常有接济,家中不肯折节从商,只为他金榜题名以后官声清白。我和父亲那时都相信他是寒门出贵子,就不曾详察…”
苏令瑜是不知道许家在长安还有什么富庶远亲,非要说估计就是苏家了,想来是拿个远嫁的女儿当幌子,倒也说得通。苏令瑜手指搭在膝头敲了一下,接着问道:“那他家放贷这事,你后来留心没有?”
“人都吊死在家门口了,我怎可能不管?他父母那时才跟我说了实话,可那时候我们已是一家人,我却如何割舍得干净?他父母一再同我保证,他们只是爱子心切,出此下策,许庭芝也决计不知此事,那吊死的庄户只是自己好吃懒做还不上贷才吊死的,许家未曾威逼半分…”
“他们这么说,你就信了?”
“我父亲当时都在劝我…许庭芝知道这事以后,看起来也万分愧怍,现在想想竟全都是装出来的!那庄户是个光棍,赤贫多年断绝了亲友往来,无人为之伸冤诉状,我父亲也就将此事揭过…”
苏令瑜意味不明地轻笑起来,“把一个家中因贪污受贿断过官路,还因放私贷弄出了人命的东床快婿扶持到现在的位置,杨县令确实是好能耐啊。”
这番话听在此时的杨裕桐耳中是何等刺耳,连外头慢吞吞赶马车的玉热多都听不下去了,隔着帘子劝苏令瑜:“诶呀,你不要这样说话嘛…”
杨裕桐把泪水揩了揩,把耻辱和刺痛都死死压在心里,声音凝成冷漠的一线,让自己像在转述旁人的遭遇一样,继续把她所知一切说下去,“许庭芝这个人,书读得确实不错,文采也有几分,这也是我当初看得上他的原因,但他家中毕竟有过污点,如果没有我父亲为之打通关节,他不知要再过多少年才能考中进士。而拜座师这些事,你应该了解,其中许多流程,没有考生本人出面是不行的。我父亲贪污不假,但在他许庭芝身上花的钱也是真!我父亲昧的钱,他许庭芝也有一份!今日我杨家家破人亡,他许庭芝就也该沦为阶下囚!”
“你先别激动,听我给你捋捋。”苏令瑜把自己的袖角理了理,若有所思,“许庭芝能得到你父亲如此的信任和看重,势必是因为他们已经同流合污了,只有变成一根绳上的蚂蚱,杨县令这种官场老油条才有可能会放下戒心。”
杨裕桐默然点头。
苏令瑜接着道:“但你父亲这次倒归倒,没至于死,对吧?”
杨裕桐再次点了点头,声音哽涩,“说是要流放两千里……毒瘴苦寒之地,他哪里熬得住?便是跟处死也没区别了…”
“你先不要这么想,就算他要死在流放的路上,他被判的也只是流放,活罪跟死罪是有很大区别的。你是他女儿,他贪下来的钱,你是直接用得到的,你父亲为官这些年到底贪了多少,大概是个什么数,你应该比我要清楚吧。”
杨裕桐不知想起了什么,好一阵不作反应,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
苏令瑜道:“那问题就来了,他贪了这么多钱,为什么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许庭芝这个人,不说多厉害,聪明确实聪明吧?他既然要把事做得这么绝,依你如今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会给他的老岳丈留一条活路吗?”
苏令瑜这话真是说在关键上,杨裕桐一愣之后,迅速抬头看向苏令瑜,“你的意思是…”
“没错,”苏令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许庭芝一定有把柄捏在你父亲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