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说的放亲,大概就是和离一类的意思,那男子失踪久寻不到,家里就当他死了,办一场丧,把他妻室放回娘家去,或许是说起来好听一些。
杨裕桐本身只是顺口问问,让这场对话滑向结尾,并没准备多探听,但妇人这话头一起,似乎就不得不多聊两句,玉热多顺着她话头问道:“也不是不能给你打听打听,但你妹子愿意吗?别是咱们一厢情愿呀。”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愿不愿意的!”这妇人把手一拍,满脸往事不堪回首的神色,“你们是本地人吧?就住这一片,应该听说过的呀!就寿春这儿,姓沈的,家里小儿子好几年前去长安考试,结果人考没有了,我那倒霉妹子就是说亲说给了他家小儿子,这嫁过去才多久,活寡一守三年!他家老大还去长安找过,也是没找到!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
这妇人显然也不知道什么少卿不少卿的,只把苏令瑜一行三人当作附近居民,埋怨似的说了一通,而后摸了摸杨裕桐的手,“嗳,不提了,我都是玩笑话,熟也不熟的哪里好叫你们给我妹子说亲了?我这就再去找找,赶紧忙完事把她带回家去。”
杨裕桐和玉热多都当听了桩新鲜事似的,目送那妇人走开,回头一看,苏令瑜立在原地,微微垂着头,目光看着足尖前的什么地方,竟是走神了。杨裕桐不知何故,但能感觉到苏令瑜不大对,便也不讲话,只有玉热多毫无顾忌,上去拍拍苏令瑜肩膀,“怎么着呀?”
苏令瑜摇摇头,示意无事,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拾回目光,看向怀中弓匣,轻拍两下,“真是命中注定。”
玉热多不懂,“什么注定了?”
有些事绕不过去,真是命中注定。
苏令瑜在细致包裹好的弓匣表面摩挲了两下,道:“裕桐,去码头问问船老大,河水这半月能不能行船,如果不能,就先走陆路,赶着年前回长安。”
“啊——?”
杨裕桐倒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个头,玉热多却大惑不解,“你刚不还说不着急吗?你这人,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的!”
苏令瑜没回答,把弓箭一起交到衙门里,上好册子,把这一副弓箭记在老师傅名下,往册上写字时,就开始琢磨回长安以后要怎样在新君即位之前,布置好监察科举的引子。
原本这事她准备等到长安的权力格局完全稳定、她也重新入仕的时候再做,她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耽搁了四年多了,是时候找机会往上升一升,正好用这桩事来当个跳板。但眼下来看,她是不该等了。
刚才那妇人三言两语的形容,直接让她想起了沈不留。无论妇人口中的妹夫究竟是不是前往长安赴试却惨遭杀害的沈不留,苏令瑜都决定不再等了。
等待是没有限度的,更何况这一次,即便是苏令瑜,也不确定自己的计策是否能够安稳达成目的。如果她再也没有入仕的机会了呢?
虽然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得尽可能周密,但天不由人算,在尘埃落地之前,任何结果都可能产生。
沈不留一案的凶手,是觉得自己在考场遭受了不公待遇,才开始步步沉沦,最后杀人泄怨。无论这所谓的科举舞弊究竟是不是他的臆测,但个中不公的现象,必然是触痛了他,才造成之后一连串的恶果。
在审判凶手时,她要站在苦主的立场,为无辜的人争取她眼中最大程度的公道,但如果她想要杜绝类似的凶手再出现、相同的惨剧再发生,那她就不得不让自己站在凶手的立场上,去理解这一切究竟是因何而起。
大唐自立国之初,就重视科举选贤,向所有大唐子民、甚至于定居唐土的外邦人士广开科举之门,为了激励平民子弟走上这条路,大唐为榜上之人押注重重奖赏。进士及第的学子,在放榜以后赴曲江饮宴、往杏园探花,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名字永远题留在长安的雁塔之上,鱼跃龙门、烧尾成人,无论今后仕途是起是伏,至少在金榜题名那一瞬间,是榜上所有人铭记一生的荣耀。
这种荣耀会吸引的,当然不止没有身家背景的平民子弟。
科举自隋开创,延续至今,虽尚无明显的僵滞弊病,但谁也不能保证每一次的考试、榜上的每一次排名,都是绝对的公正、清白。
极度的荣耀背后,是落榜之人极度的晦暗。
如果是自己考不上也就算了,如果真是被挤下来的,没几个人受得了。
立案清查本朝科举积弊,不是苏令瑜答应沈不留的,毕竟人都死了,哪怕是把凶手原地正法,对死者的意义也不大。
这是苏令瑜动过的一个念头,是她有那么一瞬间,答应了下来的。
不知道是答应了谁。但既然有念头,就做了再说吧,总记着也不是事。
幸好天气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淮河的水开始结冰,但行船的水路还没有彻底封冻。只要出得起价,一样有船愿意走。
“冷是冷了点,不过我也想走了,你说说,我在长安做生意都没赔过钱,来寿春做了三年生意也都稳稳当当的,偏偏这阵子就赔了个精光,像不像是老天在赶我呢?”
淮南的冬天当然不像长安那么冷,但湿寒的水风一吹,也是很难受住的,玉热多裹着袄子几乎要把自己成一只河虾,但一张嘴还是不停,冻得声音打抖也非说不可。
苏令瑜没理会玉热多,她在船尾看了一会儿淮河水,弯腰把一样东西从脚边提了起来,玉热多这才发现她边上居然还放着个坛子,定睛一看,“这不你娘的骨灰坛吗!”
许家倒了以后,苏令瑜也没再提过让许昭严下葬许家祖坟的事,这骨灰坛就在家里搁着,迟迟没有择墓,时间久了,玉热多都快忘了这玩意了。
苏令瑜把骨灰坛揭开,看着其中灰白的粉沙,眼睛都没眨一下,便把许昭严的骨灰倒进船下滔滔河水中。